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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2页)

待人牙子走后,才有舆隶笑道:“你若是‘阎摩罗王’,我还是白帝呢!咱俩一块称王称霸,你做阴司老子,我做人间天子!”

楚狂环视众人一眼,见他们不信,又闷闷不乐地趴下。有人指着他,又指了指脑袋,悄声对旁人道,“他这儿有些毛病。”

于是舆隶们便也了然地点头。他们早已瞧出来了,那青年平日里静得似一摊死水,可那死水下却藏着疯狂的漩涡。他们看不透楚狂在想什么,他的眼瞳晦黯无光,总似藏着狂风骤雨。

但楚狂在想的不过一事。

他望着笼顶,过往的记忆如烟云般在黑暗里涌现,光怪陆离地变化,他看到了一只脏污的手,那是自己的手。而这只手正被垂死的师父紧紧攥住。

垂死的师父口唇翕动,微笑着与他说:“替我寻到一人……将他带出蓬莱。”

“那是什么人?”他看到过去的自己急切地发问。

师父道:“当你见到他的第一眼时便会明白……此人如皦皦白日,会教你……刻骨铭心。”

“我为何要带他走?蓬莱天关有大批阍人镇守,我插翅难逃!”

“不,你定能离开。”师父灰败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蓬莱……是一方樊笼,总有一日,你会破此桎梏,与他联袂同行。”

说罢这话后不久,师父便与世长辞,如燃尽了最后一点光火的灰烬。楚狂睁着眼,回忆在黑暗里一幕幕闪过,最后袅袅烟气里浮现出一张脸孔。是那位仙山吏——方惊愚的脸。

他想起在铜井村被缁衣青年追逐、以及在醉春园里与仙山卫交手的那一夜。从见到方惊愚的那一刻起,他便隐隐心惊,油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看出方惊愚是一柄千锤百炼的刀,虽藏锋不显,却是浑金璞玉。

那人会是师父嘱托他的、要他带往蓬莱之外的人么?

楚狂摇起了头。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哪里能笃定师父要他寻的人在何处?待养好伤后,他便会再度启行,潜身埋名,游居四地,与那仙山吏再不逢面。

他与方惊愚不过是数面之交,前生无缘,想必今生亦不会再见。

楚狂这样想着,闭上了眼。

————

近了夜,鲜红的日头像熟鸡子一般躺在山腰。街中仍车马如潮,豆槐间升起袅袅炊烟。

方惊愚随着人流在街市中闲走,卖纸笔的、赁骡子的、蒸炉饼的铺子依旧热闹,各色招子风中毣毣,连缀成一道虹彩。他先去买了几只小椒爱吃的细馅大包,用油纸松垮垮地包着,提在手里,继而转到了槐街。

槐街里并无井沟,污水横流,蚊虫飞舞,却是官府准许的回易之处。质人卖剩的舆隶、些许来路不明的骨董会在此售卖,但也有些过冬的柴火贱价出售,故而倒有不少黔黎光顾。

人牙子用鞭敲着铁笼,喝令舆隶们起身,端坐好身子,好任人拣选。方惊愚想起小椒的嘱托,捏了捏顺袋里的银子,走了过去。

“这位爷,这里的人儿皆老实干净,价也便宜,二两银子便能带走一位,您慢慢瞧!”人牙子见方惊愚走来,脸上笑开了花。他认得这位缁衣青年,方惊愚手上若宽裕了些,便会来此为些“走肉”赎身。

方惊愚点了点头,走上前去看。前段时日新锻了一套刀剑,他手头尚紧,如今的银子仅够赎买一人。若力所能及,他倒是想教这些舆隶都重获自由。略略看了一番,他问人牙子道:“有没有卖不出去的舆隶?”

人牙子搓手笑道:“瞧您说的这话!咱们的货个个年轻体健,哪有滞手货?”

舆隶们巴心巴肝地望着方惊愚,许多人看清了他腰中的牙牌。被一位仙山吏买去,倒也强胜那些猪狗不如的下处,于是他们一个个挺直身板,正襟危坐。

方惊愚方要启口,手上的纸包却忽而一松,油纸散开,原来是先前那包子铺的店家的系绳松垮,未绑得紧实,于是几只细馅大包落了下来,滚落在泥水里。

那几只雪白的包子好似磁石,将舆隶们的目光吸了过去。他们虽馋涎欲滴,然而见那包子被污水沾染,渴望的神色转成了失望。

“真是可惜!”连人牙子也轻轻叫唤了一声,他堆上一副谄媚的笑,“大人,这包子沾了泥水,要不得了。您也是老主顾了,小的便再折些价卖您一只货,就当是您到这里来的辛苦费……”

说着,他又用鞭杆狠狠地敲起了铁笼,对舆隶们喝道:“坐直了,让大人看清你们的头脸!”

舆隶们纷纷直起腰杆,然而有一人却反其道而行之。那人宛若一道闪电,忽地扑到笼缘,飞快地自污水里抓起那细馅包子,毫不嫌恶地塞进嘴里,狼吞虎咽。

“这狗入的赔钱货!”人牙子大怒,扬鞭打去,却被缁衣青年一手阻住。方惊愚蹲下身去,看着那饿鬼似的“走肉”。

那人浑身脏污,葛布衣破烂不堪,手脚上缠着绉巴巴的破布,沾满血迹。方惊愚拾起包子,将沾了泥水的面皮撕去,将尚且洁净的面馅儿从笼隙里递给他。然而那人的动作却更快,一下咬住了他的手,像一条前胸贴后背的饿犬。方惊愚吃痛,感到锋利的犬齿划过指腹。

转瞬之间,他手上的脏污面皮也被那人风卷残云似的吃净,一条微糙却柔软的舌头舔舐着他的指节。那人抬起头来,方惊愚怔住了,污渍掩不住其形容的英逸,苍白的肌肤上嵌着一只漆黑的眼,像在生宣上轻点晕染开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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