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寒远的确在港城,在山上的一个私人疗养院。
青山独立。远处灰色海岸渺茫一片,云层晕染,红蓝货船、白斑轮渡、晦暗城市像造物主俯视脚边散落的拼图积木。
白色疗养院在山顶拔地而起,尖顶方身,人工推平的草坪连成绿茵。浮雕大理石圣母像立在中央,面庞有圣洁轮廓,也有灰黑色雨水落痕,可见神明托身也躲不过残酷时间。
陈寒远在病房的落地窗前俯视这一切,眼睛低垂,耳边放着手机,里面传来古东喋喋不休的饭局邀请。
他的身后是浑身贴满监测仪器,插着氧气管,面若金纸的陈家豪。
曾经意气风发的港城首富如今变成一具干枯肉身,衰老的灵魂不久后或将堕入地狱。
心脏病让他肉眼可见衰老下去,他脸上皲裂皮肤被吸氧管挂出一道明显压痕,做出微小动作都异常艰难。花了很长时间挣扎着侧过脸,迷蒙看向窗边自己后代的身影。
他像看见曾经年轻挺拔的自己,从萎缩喉咙里发出风箱一样残破的呼吸声:“嗬。。。。。。嗬。。。。。。”
陈寒远挂了电话,听见动静回头,他的脸从阴影中转向明晰的一瞬间——
陈家豪发出的声音骤然打止,满是阴翳和灰败的眼球变得瞬间充满惊愕和恐惧,瞪大鼓突,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干褐眼眶中掉出——
“啊!啊——”
陈寒远一步步朝他走近,临近四十的男人正是盛年,鼻梁像柄刀,眉骨下裹挟阴影,薄情唇深情目,英俊的惊心动魄。陈家豪却宛如看见丧鬼怨魂,浑身发抖,心率监测的仪器在空旷病房发出急促的滴鸣。
滴——滴滴——
陈寒远止住步伐,意识到陈家豪在恐惧什么后,皱了下眉,避免在这种紧要时刻,神志不清的陈家豪真被他和叶瑶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活活吓死。
他沉默着,将手插进裤袋,在原地逆着光,看着顾自惊恐、发抖,不知是看他,还是透过他看向虚空中某一点的陈家豪。
他的亲生父亲,杀母仇人。
陈寒远垂眼勾了下嘴角,任由窗外阳光打在背后。
窗外春光明媚,陈家风雨飘摇,掌权人的枯槁肉身被记忆中的冤魂厉鬼缠身,无不预示着曾经巨大到遮天蔽日的风帆巨脊,终有走向衰败腐朽的一天。
但陈家豪终归是陈家豪,几分钟后从幻象中破过神来。
他的眼球缩回眼眶,喉咙里的声音归于平缓,胸膛一起一伏,很快,他的威风就像屋缝暗隙里除不尽的霉菌,得到赖以生存的空气,重新从腐朽残破的身躯里爆发出来:“啊——啊——”
陈寒远听出来了,陈家豪在叫自己滚。
陈寒远平静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
陈家豪在病床上折腾挣扎,心电监测仪快叫成公鸡打鸣了,陈寒远才慢吞吞抬手按铃,叫来护士。
医务人员赶来后给留置针中重新推入一些镇定药剂,那聒噪的生命体征检测仪才终于再度安静下来。
陈家豪也渐渐无力闭上眼。
病床前的医生表情迟疑,神色恭敬,走到陈寒远跟前:家属请先离开,病人情绪不稳定,需要静养。
陈寒远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挣扎的陈家豪,转身离开。
他走出病房,走进走廊的阳光下,屋檐在他侧脸投下一道斜影,阴影下的神情十分平静,没有喜色,没有怨怼,只有疲惫。
一出来,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肺泡,陈寒远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电话响了。
看着来电显示上陈阳生几个字。
他目视远方草坪放空,任由手机在手掌中震动。
等手机重新恢复平静,陈寒远收进兜里,下楼走去草坪上垂眼的圣母玛丽像下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