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晖抬头去看,见来人朱袍加身当下又在刑部,不由面露苦笑,叉手见礼:“谢过秦王。”
这本是很寻常的一日,姬无拂与孟予从徽猷殿回刑部衙署,正巧碰上神思不属的孙晖,扶上一扶,她摆摆手全然不放在心上。孟予落后两步,走过孙晖身边时侧首打量一眼,微笑道:“从这儿出宫的路还长,孙娘子脚下留心。”
孙晖低头再谢:“多谢孟侍郎提点。”
两方人就此错开,孙晖走得慢,耳边还能听见秦王说话:“孟师傅认识她?”孟予则答:“早年见过一面。”孙晖心中明悟,打起精神走出宫道。
宫门外除了原先的马车和赶车的仆人,还有一妇人在焦急地左右观望,望见孙晖出来,着急忙慌地迎上来,恨恨拍打孙晖肩膀处,说:“傻孩子,你才多大,竟给我这个做娘的留遗书,你是要气死我呀。”
宫门外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界,母子俩拉扯着上车。孙晖还能笑得出来:“哪有这事,我那儿不过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是绝不会轻生的,写下来不过是搏一搏阿娘疼我,好收留下大娘二娘罢了。”
“疼你?你才是要疼死我了。”孙母擦了擦眼角泪意,“老不死的也死了,家里上下也该轮到我做主了,你就和离回家来,一辈子我也养着你。”
孙晖握紧孙母的手笑:“我都听阿娘的。我连章氏的宅院都卖了,今后除了家我也没地方落脚了,还得阿娘收留我。”
孙母与赵家当前主事人赵娘子的母亲是姊妹,赵娘子孝期过后回京不但官复原职,且在今年升为吏部侍郎,今年不过四十二岁,已是同辈人中仕途最顺畅、前途最远大之人了。原先孙晖独自上门拜访只见到赵母,眼下孙母亲自上门,受了一盏茶,坐着等到赵吏部下衙回家与孙晖见上一面。
赵吏部劳累一日回到家,先被老母亲叫来见了亲戚,两人儿时也是一处嬉戏的友人,而今落差引人唏嘘。
赵吏部何尝不想助表妹一臂之力,奈何有心无力,章氏的罪名是实打实被秦王捉住,赵吏部本人却受秦王提携,才有今日风光:算算时日,此时名单已经过刑部了。除非圣上开恩,“章氏之案绝无斡旋余地。”
孙晖眼尾微微下垂,却是笑着的:“自打那日在城中看见秦王亲自押送章氏归案,我就已经歇了这份心思,这一年里四处奔忙为的不是竹篮打水,我是想为自己、为孩子再谋求一条出路。我自知才疏学浅,不敢期望有朝一日能如孟刑部,却也想效仿一二,来日能做个富贵闲人。”
赵吏部放下茶碗,终于品出一丝趣味:“你可得想清楚,这是一条无可回头的路。”
孙晖从袖中取出一卷写满字的绢布放在案上,推向赵吏部:“亲眷、家族不能叫章氏心软,唯独在自救一道上是不留余地的,这些是我这一年里从他口中得知的消息,上下交情皆在纸上。晖也是大周之民,忠于圣上,更胜丈夫百倍。只盼阿姊能代我表明忠心,许我与两个女儿后半生安然前程。”
弃暗投明——这是极为老套的手段了,用过的人太多,赵吏部随便就能举出无数个例子,在这个时代,女人表达忠诚最好的方式就是献祭丈夫。
晋王、陈姰、孟予她们都用过,老套但好用,皇帝总是愿意欣然笑纳。
背弃婚姻的妻越来越多,意味着世上摆脱第二重天、直面皇帝的女人越来越多,妻是夫的附属,是不能全心全意成为皇帝的附庸的。皇帝是女人,钳制在女人身上的枷锁更隐晦地影响皇帝,她天然需要更多的女人来证明时代的天命落在女人身上,皇帝身上、她所统御的女人身上,不该有着另一道枷锁。
这样的女人还不够多,所以每一个及时迈出脚步的女人都能受到皇帝的恩泽。
赵吏部挑开绢布上的系带,大致阅览过一遍,忍不住咋舌:“今夜不方便再进宫,待到明日此时,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费尽心机从赵吏部口中得来半句准话,孙晖才舍得放松笑一笑:“阿姊是要往秦王宅走一遭?还是宋王宅?”
赵吏部将话推回去:“谁不知道宋王秦王宅院紧紧相连,你既然先去过宋王宅,我自然省了这一趟功夫。”言下之意便是要往秦王府上去了。
姬无拂虽然管不了阿姊的行事,但她自己的王府还是能管束的,秦王府素来不许妾臣来求门路,任何理由的供奉都是不过门,如有强求的一概不留脸面丢出门去。凭秦王在外的声名,惜命的人是舍不得往上头撞的。
就连姬无拂自个儿也没料到,去广州转个弯的功夫,自己在外的名气比宋王还要严苛几分。
赵吏部上门之际,姬无拂就将这事向她说道说道:“我自认也是十分正经公正的人了,怎么就叫人害怕起来了?”
“世人向来以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者为少数,秦王不受礼,必然也见不惯他人受礼,人人都以为自己不能从秦王手中讨来好处反而容易讨打,时日长了,秦王在官员中的声名自然不如以往。”宫人将茶碗送到赵吏部手边时,赵吏部顺便将誊抄的账册放在宫人托盘上,言笑不止,“秦王难道在乎外人的评判吗?”
宫人将账册奉送姬无拂面前,姬无拂随手收起:“这点上说的也不算是错,我不是圣人,自己占不到的好处当然不许旁人轻易地占了,更何况是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好处。若是无的放矢的污蔑,我就得想个法子叫人知道知道我的厉害了。”
她早知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本也不指望有个好名声,但气是受不住一点儿的。
离开前,赵吏部谈及自家表妹:“孙晖并不希求入朝为官,只希望能将孩子交托娘家,为她自己谋一条出路。”
姬无拂道:“章氏违法,与孙家人何干呢?”
“秦王英明。”赵吏部拱手告退。
不日,章家传出消息,孙晖告发狱中章氏结党营私,供出贪污账册、将家产悉数供上内库,在御史的见证下孙晖与章氏义绝。新都日渐松散的氛围再次因为章家发生的事变得紧绷,再没有听说过哪朝哪代的御史能够插手官员家务事的,即便是捉拿在案的犯官,可是这件荒唐的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发生了。次日,孙家的族老亲自登了章家的门,要划去孙晖孩子在族谱上的名,改到孙家。
等到章家的家事成为新都百姓热议的话题,姬无拂才在刑部衙门批了死刑的名单,答应要去亲自监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