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陈放着一座不大的摆件,以铜铁为主,柴火加热了水,蒸汽推动活塞,活塞上浮拉动杠杆。
姬无拂伸手遮住脸颊,庆幸起今夜穿着的是宽袖外服,可以挡住自己近乎落泪的神情。她从没想过,当年书本上简单的一句话,落到现实让她欣喜欲狂得几乎要喘不上气。
杠杆的另一头悬挂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铁锭,今后,可以有无数的东西来替换它。
姬无拂只是在浅薄的记忆里随口摘出一两句话,而眼前的人们却让她真正地望见了未来。
姬无拂拉着领头的匠人问:“这是谁最先提出的主意?不管是你们谁先提出的,我都保你们所有人百年富贵。”
人群中的一个匠人轻轻推出了自己的女儿,小心翼翼地说:“是这个孩子的意思。”
天未亮,车马就重新上路了,姬无拂策马跑在最前列,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卫士和冼暄扬鞭追赶,但都没有她来得快。车与马、人都在埋头赶路,姬无拂尽兴才会停下来,属官和卫士只能不停地追赶,连说话的空余都没有。
山与河流之间回荡着的只有姬无拂的笑声,和笑过头止不住的咳嗽。
姬无拂的马陪伴她多年,心灵相通,轻轻收紧缰绳就能让马腿交错的步调慢慢减缓,直至在宽阔的官道上停留。待到姬无拂呼吸平顺,冼暄追赶上来,惊慌得满头是汗:“大王跑马是轻松了,好险把我们做下属的吓死。”
“我太高兴了。阿暄,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怕吓到那个孩子,我乐意将世上一切奇珍异宝都赏赐给她。”自从及笄以后,姬无拂再没这样兴奋过。
冼暄掏出汗巾擦擦额头:“是、是,就算大王说要把人家孩子抱回来当嗣王我都相信。”
骑马驰骋时,姬无拂感觉浑身都在沸腾,后知后觉感到凉意:“如果她和她的母亲都乐见,我会这么做的,但不是现在。春天还有些冷,花苞是极容易跌落枝头的,再过些年吧。”
在随从们眼中,秦王过度的振奋在三两日后消散,很快就变回原先那个人了。唯有冼暄不同,她认为姬无拂日盛一日地亢奋。为此,冼暄整日晃荡在姬无拂身边,聊一些有的没的,旁敲侧击的最终目的就是问清楚:大王要去山东做什么?要对山东士族做什么?
此时的山东士族,指的是华山、崤山以东范围内门阀士族。
骑马过头了也是会累的,姬无拂瘫在马车内休养生息的时候也不介意偶尔和人聊一聊:“福州对于中原来说,算是蛮地了吧,就连在福州推行变革都要受到莫大的阻力,更何况山东士族盘踞之地?”
“莫大的……阻力?”冼暄的思绪短暂地停滞了一瞬,回头来问,“有大王在福州,还随赠了厚实的家底,福州百姓就算不为大王立庙做传,也是夹道欢迎了吧?难道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姬无拂“啊”了一声,“那倒没有,就是嫌处置那群人麻烦。”
秦王眼中的麻烦,和冼暄认为的麻烦显然并不是同等的,但冼暄经受过长史的磋磨后,已经能充分地推算秦王的思绪,顺利得接下话:“看到那群人被送到新都的时候,简直吓人一跳,大理寺从未一次性受理过这样多的罪人,连带着刑部的官员也头疼了一个多月。”
作为被刑部借走的秦王属官,冼暄度过了如芒在背的整整一个月,现在回想起同僚们幽怨的目光依旧心有余悸:“也许,我是说也许,朝中的大员们宁肯大王直接把他们全部砍杀殆尽,考量如何为大王脱罪,也好过对着比脑袋还厚实的罪状和罪证奔忙。”
最早能追溯到四十年前的早婚案(嫁娶年未满十五的女子),最近是谋害秦王,以及贪污、侵田等林林总总。因为是秦王亲笔,又有皇帝的默许,大理寺的官员为了让秦王不背上“构陷”的罪名拉上刑部和御史台,三法司共同审理,过年都没睡个好觉。
“啊。”姬无拂靠在车壁上长长叹气:“我还以为遵守律法能让长辈们少操心些,毕竟我也没有说空话,都是在当地打听出来的事实。”
冼暄弯下腰,笑声低低的:“我的大王啊。律书厚实地能砸死人,多少条例是民不举官不究的,现在开始追究了,往后也就不能再轻松放过,新律尚在收尾,麻烦事还多着呢。如果不是熟悉大王,我也要以为大王是有意为之,故意使坏。”
姬无拂摇摇头:“真真假假我不关心,只是希望福州能再太平些,别让我在福州的部署过早地付之东流。”
冼暄仍在忍笑:“是呀,我们大王是很讲道理的人,此去山东依然要讲道理吗?”
姬无拂最近心情很好,被嘲笑了也只是翻了个白眼:“不必试探我,我不会做太出格的事情让你们为难的。福州毕竟只是一州之地,与枝蔓相连的山东无法相较,狗急跳墙,我可不想手下人折几个在这。”
冼暄笑得眉眼弯弯:“大王可想错了吧,山东士族是衣冠齐整、知书达理的人家,我们南蛮子才是会动手动刀的。”
不是为阻拦她来的?
姬无拂疑惑道:“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他们动手?”
“不不不,当然不是。”冼暄迅速否认,“我只是觉得,大王有点与众不同的循规蹈矩。”
“循规蹈矩?”姬无拂微微睁大眼,“我?”
冼暄不住点头:“是呀是呀,已经称得上是很好的大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