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度移开目光,忽而深吸一口气,低喝道,“方惊愚,过来。”他内劲深厚,这一声随风而去,直入方惊愚耳中。
方惊愚听闻这喝声,转头望见丹墀上的白帝与一众仙山卫,便迈步向他们走来。
待走至白帝跟前,白帝脸挂笑纹,对他道:“姓方的小子,朕欲教你即位,可众仙山卫却不准,你说当如何是好?”不等方惊愚答话,他又道,“这样罢,明日平旦时,你来这大殿前,带上刀剑,届时朕有话与你说。”
方惊愚摸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正发着愣时,却见白帝背着手,往殿中去了。如意卫笑吟吟地踱步过来,道:“按陛下所说的去做罢!现下他没有害你的缘由了,何况他就是你,这世上哪儿会有对自己下手的黑心人儿?”
方惊愚道:“可依我来看,他却足够狠心了。初至白帝城时,他便斩了我一刀。后来再见,他同我对垒,出手时也处处是杀招。”他又问如意卫道,“依大人所见,陛下明日叫我前来此地,是为何事?”
如意卫叉腰,挤眉弄眼地笑:“指不定是让你来这儿继位呢!”
次日卯时,天始蒙蒙亮,群山明净如洗,一抹靛蓝被曦光渐而染透。庑殿顶上的冰华泛着鳞鳞的光,如有群星闪烁。
丹陛之下列着兵勇,黑匝匝的人头攒动如蚁。
这一日,所有来到归墟的人们皆放下冰镩和手上活计,聚到了大殿之前。时隔近百年,除却卤簿仪仗外,此地再一次被人海充塞。并无缘由,只因人们嗅到了一股非同寻常之气,连今日的风也寒凝紧绷,仿佛预示着将有一件大事发生。
方惊愚也来到了人海之前。
今日他身着一袭素净黑衣,俨然一副公差打扮,刀剑装璏,一柄断去的毗婆尸佛刀,一柄含光剑,交错挂于腰后。他面风而立,宛若一竿脱尘翠竹。
众人屏息望着大殿,数根沥粉贴金释龙柱后是紧阖的门页,斗拱彩画已受星霜磨砺,残破不堪。门后并无动静,一片死寂。
静候许久后,人丛里不由得有些骚动,有人道,“听闻这殿里住的是往日的白帝,今日寻方捕头来觐见!”
虽说大多人已晓得桃源石门的密辛,然而除却几位仙山卫外,少有人知晓方惊愚与白帝实则是同一人。这时另一人神色紧张地接口道:“也不知陛下将方捕头叫到这儿,是为何事?”
“指不定是见他有汗马之劳,想赐他‘仙馔’,加官进禄哩!”
众人七口八舌地低声私议,然而却惴惴,觉得不应是此事。千百颗心一齐吊起,寒风偏生教人厌嫌地刮来刮去,收稻麦般割得人肉疼。
正当此时,忽有一线明光自云层中射出,像一道轻纱笼在重檐上。经这曦晖一照,雪尘如万千飞舞的萤虫,发出温暖澄黄的光。大殿被牛乳般流淌的雪屑裹覆,风里渐而飘来一阵声响,那是缎靴踏雪之声。
人群静下来了,所有人如敬奉神明一般仰首望向大殿。
有人在雪尘后带着笑意道:“不是加官进禄,是升祚御极。”
众人听了这声音,浑身一凛,齐刷刷弓腰跪落。一种巨大的威迫感似自丹墀上传来,教人浑身悚栗,不得不拜。
唯有方惊愚立于人丛前,神色静澹,两手却已分别搭在刀剑柄上。
此时非但是诸位仙山卫,所有人心中皆震撼不已。仙山卫们皆有隐约的猜想,觉着白帝将方惊愚唤到殿前,不为何事,大抵只为了教这青年继明登庸。他们见过那曾立于月台上、目光悒悒的老者,苍颜鹤发,嗓音沙哑低沉,似已浸透了风霜。
然而此时他们听到的却是一道年轻的嗓音,意气凌云。
雪尘后隐现一个身影,身擐白缎释龙纹银甲,头戴一条嵌珍珠雪带,腰系玉柄鲨皮鞘,身姿秀挺,不是旁人,却是白帝。
只是这位白帝较之昨日所见的老者,眼见着年轻了数十岁,宛然是当年出征前的模样,眉宇英朗,目如点漆,容色清明出尘;一身甲光熠熠,仿与天日同辉。众人悚然,连连叩首,山呼:“万岁!”
一切便似梦一般,那位少年天子从丹陛上缓步而下,宛若自史册图画里走出,每一步皆似雷霆撼地,磨荡万里风云。
待走至方惊愚面前时,人们惊见他二人的面容如出一辙。两人相对,一人着黑,一人披白,便似形影相对。这一刻,仿佛天地间所有风声止歇,雪凝在半空里,再不飘落。
只有方惊愚觑见白帝颈处有隐约的黑络,于是他知晓了这位天子为以这形貌现身,不惜残害自身性命,再度服食了“仙馔”。
白帝望着方惊愚,微微一笑:
“方惊愚,你一路历经千辛万难,走过惨无天日的蓬莱、暴风疾雨的瀛洲、梦里看花的岱舆,迎战过玉鸡卫、靺鞨卫、玉印卫和谷璧卫,终至这归墟。归墟便是你的止结。”
“而朕,”白帝姬挚抽剑出鞘,“便是你最后要交锋的敌手。”
众人抬起头来,如仰观天日。他们望见一柄璨璨生辉的剑,薄而坚,锋芒似能撕裂天宇。那位昔日的少年天子剑横于方惊愚身前,便像一座巨岳,阻住来人去路。
而方惊愚也拔出了含光剑,两柄含光剑相对,冷辉交映,如凄霜寒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