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腹有鳞甲
夜深露凝,牛斗悬空。岱舆郊野的一间毛石屋中,传出一阵细若蚊蝇的念诵声。
屋宇不大,后吊窗边摆一只木神龛,上置一只七眼九脚鱼的神像,金漆剥落,显有了年头。在岱舆,这神像户户皆有,雕的是时人敬奉的雍和大仙。
此时念经的是一个白发皤然的老妇人,灰头巾,豆绿窄袖褙子,如一只干瘪葫芦。但听她低声道:
“大仙护佑,愿小家凡事大吉,福报连连……”
一面念,她一面不安地捏动手里的一只珠串。这串子上头串的不是金玉,而是生馋菜叶子,很是古怪。老婆子一面捻着它,一面张惶地外望。然而黑夜死寂无声,不见她盼的归人。
突然间,束茅栅子一响,一阵阴风吹来,灯影一晃。一个黑影突而填在门洞里,教老婆子吃一大惊。待颤巍巍地起身觑定了,方才看出那是她家老伴儿,瘦巴猴头,麻布短衣,怀里捧一只纸包。
见了老头,老妇从草拜垫上起身,先前的恭敬模样收了,泼辣地骂道:“死瘦鬼,浪哪儿去了,这样久才回来!”
老头嘿嘿笑道:“上金山寺前求‘仙馔’去了!”
老妇一听,眉头略舒。然而还未等老头儿解开纸包,她便火燎心急地一打他脊背,“急扯什么白脸!先擦了手,拜过大仙再讲!”
于是老头儿出门,到井边洗净了手,又回到屋里,两人跪在草垫前,又敬重地拜了一拜。
“仙馔”在岱舆并不罕有,寺中的阿阇梨常会舍给黎民,传闻这是由大仙赐予仙山卫的甘露,而仙山卫则慈悲心肠,将其发下,以普济众生,故而许多岱舆平民倒可接触到“仙馔”。这“仙馔”既能果腹,又可医病,寺前求接济的黔黎常排作长龙。
待拜完大仙像,老头儿笑道:“快快将这‘仙馔’吃了罢,这样一来,你腿上的跌伤也当好了。”
婆子道:“惦记俺这老腿作甚!不如你吃了,补补身子,锄田更有劲。”她话虽这样讲,眼睛却在笑。
二人一阵推让,纸包都被搡皱了。这时却听得窗外寒风大作,四下里呜呜地响,像一道拉得很长的角声。一道叩门声传来,老头疑惑地往茅栅处望去。这样的深更半夜,还能有何人造访呢?
老婆子一拍脑门,道:“啊哟,来的大抵是山腰的裴娘子,昨日碰见,说今儿要替俺带自家的豆腐来的。”老汉道:“这么晚了,山路不好走,她怎来得了!”
老婆子道:“她不走得,你方才又是怎么回来的?若不是她,也没旁人了。瘦懒鬼,不便是不想挪身开门么?俺去便是了。”
说着,她便挪腾起腿,慢慢走去开门了。老汉心里却老大不信,天色这样晚,山里涂墨似的黑,哪儿会来人?说是匪贼,也无可能,岱舆在谷璧卫的治下已宁安无事多年。仙山处处都似有着谷璧卫的眼睛,若有强人出没,他随时能察,并在之后对其处以极刑,故而岱舆中贼子极少。
正胡思乱想间,他忽听得门边传来“哎唷”一声。
老汉扭头过去:“老伴儿,怎了?”
老婆子推开了束茅栅子,却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夜色像一张大黑幕子,外头乌森森的,看不清。在老汉的眼里,老婆子的豆绿褙子也似缀在夜幕上的一块补丁。褙子下是一条二页综下袴,是老婆子耗了一月光景才织得的土布裤,底下一双仔细编扎的草扉。
此时,那豆绿褙子、土布裤、草扉动了一下,忽而一齐往后倒下来。被这几件衣物裹着的身躯直挺挺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擂鼓般的闷响。老汉惊异地发现那身躯没有头颅。他老伴儿的颅脑似也被夜色吞去了。
老汉突然针扎屁股似的跳起来。他抄起手边的钉耙,将老妇的尸首拨过来,脖颈上的截口凹凸不平,好似遭野兽噬咬,然而创口显出不祥的漆黑,并不流血。老汉忽而迅勇地冲上前,用耙齿勾住茅栅,将它重重阖上。
外头凉风飕飕,并无婆子说的裴娘子的身影。既不见人,也不见兽,那便是鬼。
是鬼在吃人!
老汉的手里忽而决堤般泻出冷汗,教他几乎拿不住钉耙。他手忙脚乱,也不顾得上为婆子的离世而伤悲,赶忙拿家什堵住了茅栅。屋内灯火不安地跃动,神龛里九爪鱼的影子摇摇曳曳,似在跳舞。黑影重迭,幻化成一个狂乱的漩涡。这时他听见令他不安的风声,呜呜噎噎,似千百张橘叶同时吹出的声音。
声音自牗户而来,于是他慌忙扯下尸首上的豆绿褙子,冲上前去,紧阖窗扇,用自死人身上剥下的衣衫堵住漏风的窗纸,断绝了那仿佛自阴府里吹来的风声。
待做罢这一切,老汉冷汗直流。他不晓得自己在面对什么。婆子仅是去应了门,便被兀然啮首。黑暗里什么也没有,是虚无吞噬了她的头颅。他的敌手潜藏在夜色里。
抑或是说,他的敌人便是一整片黑夜。
突然间,房里悄无声息地泄进一丝黑影。那影子像丝绸,像水,像风,像一切不可琢磨而柔滑的物事一般从紧阖的牅户里流进来。
老汉睁大了眼,他望见影子如磨面般渐渐被揉出了一个形状。泥泞的头颅,软而无骨的人形。设防对祂全无意义。七只小眼如生辉珠翠,其中映出自己惊恐的脸庞。
老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神龛,七眼九脚的雍和大仙像高立在香烛后,目光冷酷,并无施救之意。眼前的黑影便似大仙的影子,除一张狰狞大口外别无二致。
“大……大仙?”老汉喃喃道,然而却再也无法等到回答。因为下一刻,黑影的大口便突而直驱而上,将他的头颅自脖颈上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