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自廊下传来,陆云蔚侧身望去,只见那人一袭墨色褙子,衬衣是银灰色丝罗,衣角隐约绣着缠枝莲纹,鬓边插着一支温润的羊脂玉簪,眉眼虽略显疲态,倒也不见慌乱。
陆云蔚心中了然,来者应是刘宏之妻,许氏。她拱手致意:“我等奉府丞之命前来探望孺人,叨扰夫人了。”
许氏颔首应了,语声温缓,隐约透着几分倦意:“多谢大人挂念。婆母尚需静养,不便见客,还望见谅。几位……请移步前厅稍歇。”
这是客客气气地请他们滚蛋了。
陆云蔚笑了笑,没急着答应:“适才听说这池子要被填了,这般景色着实可惜。我等想着,既如此,不如趁此多看几眼。不知夫人可否成全?”
“填池子?”许氏神情微变,语气里透出惊讶,“这话从何说起?”
话音未落,原本还缩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周管家连滚带爬地奔了过来,跪倒在地上,“回奶奶,是……是小的自作主张。大爷走后,这池中怪事频发,小的这才想着……还请奶奶恕罪!”
许氏脸色冷了几分,怒极反笑:“自作主张?周福,你倒是越发有胆子了。这池子是大爷最看重之地,看得比他自己眼珠子还金贵。你忘了?当年他说过,谁敢动这池子一草一木,就扒谁的皮!这话你是听糊涂了,还是当喂狗了不成?”
周管家伏在地上,抖得厉害,脸上惊惶交错,看起来像是完全没料到许氏会发怒。
许氏咬字愈发冷厉:“大爷尸骨未寒,你这刁奴不想着为主家分忧,反倒在府中勾连外人,擅作威福……刘府这等庙门,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来人——”
陆云蔚立在一旁,听着那主仆一唱一和,只觉这场戏分明是演给她们瞧的,“许夫人,这周管家如何处置,乃是贵府家事,我等外人不便置喙。只是,夫人既如此感念先夫,想来也盼着能早日查明其真实死因,好教刘老爷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不是么?”
许氏微怔,旋即蹙眉道:“我家大爷是突发急症,阖府皆知,陆捕快这是何意。”
“刘老爷猝然离世,坊间却流言四起。顺天府不能不查。”陆云蔚特意顿了顿,慢慢吐出几个字,“我怀疑……邪祟就藏在这莲池之中,害了刘老爷。”
许氏闻听“邪祟”二字,神色倏然一紧,目光迅速掠过池水,又复垂下眼睫,低声道:“陆捕快此言……未免太过耸人听闻。什么邪祟之说,不过是些愚夫愚妇的无稽之谈罢了。”
“此事既无真凭实据,单凭捕头一言,便要在我家大动干戈地翻查,如此兴师动众,倘若被左邻右舍、街头巷尾的外人见了,只怕……只怕更是要生出无数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到那时,我刘家的颜面何存?”许氏越说越激动,后来竟带着些哭腔。
陆云蔚静静地望着她,半晌,才缓缓开口:“许夫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真正还贵府一个安宁,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许氏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滞,脸上红白交错,“陆捕快既执意要查,我自然也无权拦阻。但丑话说在前头,倘若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妾身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去顺天府的登闻鼓前,讨个公道!”说罢,拂袖离去。
老赵眼看许氏走远,才凑过来低声道:“陆头儿,属下倒是想起一桩旧闻。听我爷爷那一辈儿说过,这莲池啊,非同小可!”
他说,当年那位永王殿下斥巨资请了南边最顶尖的造园名家和能工巧匠,花费了数年心血,才精心修造而成。别瞧它就是个池子,那池子的布局、水流的设计,乃至池底的营造,都大有文章,绝非寻常人家园子里那种随便挖个坑蓄点死水那么简单。
老辈人甚至传说这池子底下,怕是暗中接着活水,这才能做出飞瀑流云的景象来,只是后来永王获罪,许多营造的图纸秘本也随之散佚,这些事儿,也就都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了。
竟真是活水?她心头微动,那之前看到的水流冲刷的痕迹便说得通了,事不宜迟,便当机立断吩咐道:“大孙,你速速回禀府丞大人,请他另调二十名精干的衙役,携带些能下水的器具,务必要快!”
韩濯在一旁早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此刻见陆云蔚终于要动真格的了,便凑上前来,正待开口。陆云蔚却忽然转过脸,神色陡然变得郑重:“韩公子,我这里另有桩要紧百倍的差事,非、你、不、可。”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一字一顿。
非我不可!韩濯心里头顿时像是腊月里放炮仗一般,噼里啪啦炸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烟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陆云蔚刚俯身说了两句,便觉韩濯整个人突然僵住,脸上的神色从初时的惊喜,渐渐变为茫然,继而双眼越睁越大,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她微微一怔,等了片刻不见回声,忍不住催了句:“你听懂没有?”
她原以为他会立时应下,或说“明白了”,或说“尽管交给我”,却见这人呆了半晌,好容易才憋出来一句——
“陆姑娘……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陆云蔚:“……”
她鲜少有这般无语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