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风,带着一丝慵懒的暖意,悄然拂动着窗上那层薄薄的轻纱。阳光便如同顽皮的孩子,瞅准机会从彦宸家客厅那米白色挂帘的缝隙间偷溜而入,在光洁的木地板和深色的木质茶几上投下明明灭灭、不断变幻的树影,斑驳陆离,像是被风吹散的一把碎金,又像是无声舞动的碎玉。
客厅里,地板上随意放着两只略显陈旧的方形布艺靠垫,此刻正隔着茶几相对。茶几上,几张写了一半的地理试卷随意散落着,旁边摊开的地图册上,等高线密集蜿蜒,如同微缩的山脉,沉默地起伏。
《张三的歌》从卧室音响悠悠流淌。那略带沧桑、仿佛饱经世事却依然温柔的低沉嗓音,如同不具实体的微风,轻轻拂过耳畔,又悄悄潜入心底,裹挟着一种对远方、对无拘无束的自由的隐秘呼唤。
彦宸见张甯入神,放下铅笔,带着惯有的轻快与试探:“宁哥,这歌听着,有一种想要坐着火车翻山越岭的冲动吧?”他的声音如春日溪流,带着点试探的狡黠,眼神在她那略显怔忪的脸上好奇地流转,像是往平静的湖面,小心翼翼地抛出了一枚试探的石子。
张甯闻言,仿佛从梦中被惊醒,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到茶几上那个略显斑驳的磁带外壳上,语气听起来有几分闷闷不乐,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自嘲:“火车?我最远只去过郊区的外婆家。”她的声音比平时略低,像是抱怨,又像是在为自己的“局限”叫屈。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那透明的塑料磁带外壳,发出“叩叩”的轻响,试图掩饰心头那一闪而过的、微小的失落感。
彦宸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似乎完全没听出她语气里的复杂情绪。他兴致勃勃地将身子更加前倾,几乎要凑到茶几跟前:“我小学毕业那年暑假,小学毕业那会儿,我坐火车翻秦岭去西安。夜里,火车在山里钻,外面黑漆漆的,就看到车窗外一座连着一座的大山影子,雾气腾腾的,那山峦的轮廓,在月光下就像一只只屏住呼吸、沉默蹲伏着的远古巨兽!特别震撼!”他越说越兴奋,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冒险和新奇的夜晚。他看着张甯,语气忽然变得充满期待:“宁哥,说真的,如果以后有机会,你最想亲眼去看看的地方是哪里?”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拔高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向往,像是要用自己的热情,为她的远方点燃一盏灯。
张甯微微侧过头,避开了他过于热切的目光,视线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树影。她沉默了片刻,眼神渐渐变得柔和下来,像平静的湖水,在投入石子后,荡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那目光,仿佛穿越了眼前的墙壁和窗外的街道,望向了一个遥远而宁静的地平线。然后,她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非常轻柔的声音开口:“我想去看《瓦尔登湖》里记述的地方。”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羽毛拂过水面,带着一种纯粹而内敛的少女式憧憬。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中,不自觉地、用一种带着虔诚和向往的语调,继续念出了那段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
“‘一个湖是一幅风景中最美丽最生动的亮点。湖是大地的眼睛;向湖中审视的人可以看出他自己的本色。湖边林立的水生树木是湖岸的修长的睫毛,而四周林木耸立的群山和崖壁便是湖的突兀的眉毛了。’”梭罗那充满哲思和自然之美的文字,经由她清澈而略带一丝羞涩的嗓音念出,仿佛瞬间被赋予了生命,带着瓦尔登湖畔清晨的薄雾和湖水的凛冽灵气,在这间小小的客厅里悄然弥漫开来。念到最后,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向上扬起,浮现出一抹浅淡而满足的笑意,像是真的被那想象中的、瓦尔登湖清澈的湖水,温柔地触及了心弦。
彦宸听着她念出的那段充满诗意却又有些拗口的文字,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脸上露出一个“嘿嘿”的、略带憨气的笑容,像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文雅打了个措手不及,感觉自己刚才那番关于“巨兽山峦”的描述瞬间变得有点粗糙。他赶紧清了清嗓子,急忙打岔,试图将话题拉回到自己更熟悉的领域,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高昂和自信:“呃……那个什么‘□□湖’……我是不晓得它到底有多美啦,听起来好像有点……冷清?”他顿了顿,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拍着胸脯,带着几分学渣式的、不管不顾的豪气大声宣布:“不过!我以后一定要去杭州!去看西湖!”他的声音响亮而干脆,像是故意抛出一枚五彩斑斓的烟雾弹,试图盖过刚才那份“瓦尔登湖”的宁静与深邃,眼神里重新闪烁着狡黠而兴奋的光芒。
张甯听他把“瓦尔登湖”说成“□□湖”,又听他这番豪言壮语,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低下头,唇角勾起一抹忍俊不禁的、带着些许俏皮的弧度,像是被他这漏洞百出又理直气壮的胡说八道彻底逗乐了。她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笑意摇了摇头,没有反驳,视线重新落回到茶几上那个承载着《张三的歌》的磁带外壳上,指尖再次轻轻划过上面的字迹,似乎打算继续沉浸在那自由不羁的旋律中,不再理会这个“煞风景”的家伙。
彦宸见她笑了,却像是受到了鼓舞,更不甘寂寞了。他猛地从靠垫上挺直了身子,眼睛闪闪发光,仿佛脑海中瞬间点燃了某个绝妙的、关于西湖的奇思妙想。他不再满足于口头描述,而是开始滔滔不绝,语速也加快了许多:“西湖啊,有三潭映月,有雷峰夕照!宁哥,你想想,”他眼神变得迷离而向往,仿佛已经神游其境,“就现在,夏天的西湖,荷花开得像粉色的云霞,湖水荡漾,画舫轻摇,夕阳把天边染成火红!”
他的声音如同开闸的江水,充满了少年人未经修饰的、带着点傻气的浪漫与热情。说到激动处,他忽然停顿下来,眼神骤然一亮,像是灵光乍现,捕捉到了一个更棒的主意。他动作麻利地一个咕噜从靠垫上爬起来,东看西看,先帮张甯把脚侧的杂物——散落的试卷、铅笔屑、水杯——清理一空,空出宽阔的空间。
接着,他抓起自己坐着的那个方形靠垫,不由分说地挪到张甯身侧,并排而放,再一屁股坐下,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甚至带着点得意和期待的笑容:“虽然我们现在不能真去西湖,不过可以闭上眼睛,让神游带我们去翱翔一圈!”
张甯被他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提议弄得眉梢不由自主地向上挑了一下,脸上带着一丝被他的热情和“自来熟”震住的、哭笑不得的表情。她刚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可能是“无聊”,也可能是“幼稚”,但彦宸已经抢先一步,用一种近乎命令、又带着强烈怂恿意味的语气高声撺掇道:“来,把你眼睛也闭上!”他的语气像是在吹响冒险的号角,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霸道的豪气,仿佛要强行拉着她一起跳上一场说走就走的、只属于想象的冒险旅程。
张甯看着他那副兴致高昂、期待满满的样子,无奈地、却又带着一丝纵容地微笑着,闭上眼眸,睫毛轻颤,像是蝴蝶振翅。忽而,她睁开眼,寒芒一扫,语气清冷:“50公分!”她的话如冰珠滚落,毒舌却藏着笑意,像是为这场“神游”设下边界。彦宸一愣,老老实实挪开靠垫30公分,重新坐下,语气急切:“现在闭上眼!”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如吟游诗人,带着少年的浪漫:“咱俩坐在西湖的一艘画舫上,夏日的阳光暖而不烈,洒在湖面上,像是铺了一层金色的薄纱。四周荷花盛开,粉瓣如云,绿叶如盘,微风吹来,荷香扑鼻,甜得像刚摘的荔枝。远处,苏堤如一条翠带,横卧湖心,杨柳垂丝,随风轻舞,像是少女的裙摆。雷峰塔在夕照下泛着橙光,像是点燃了一盏古灯,映在湖中,波光粼粼。三潭映月的石塔静立水面,月光未至,阳光却已勾勒出它的倒影,像是湖底藏了一场梦境。画舫轻轻摇荡,船桨拨水,发出低低的咕咕声,像是湖水在低语。岸边,游人笑语隐约,夹着卖糖葫芦的吆喝,甜腻却不扰清静。”他的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柔,像是用言语勾勒一幅盛夏的画卷,指尖在空气中拂过,像是正在谱写一曲想往的旋律。
张甯始终安静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她的嘴角,自始至终都挂着一抹浅浅的、带着些许无奈,又有些许温暖的微笑。她的身体,似乎真的随着他口中画舫的摇荡,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一侧倾斜着,仿佛真的已经脱离了这间小小的客厅,置身于那片波光潋滟的西湖之中。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恬静的脸上跳跃、流淌,勾勒出少女柔和而美好的侧脸轮廓。
歌声从音响流淌,“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与彦宸的西湖画卷交织,像是为这个原本普通、甚至有些枯燥的补习午后,涂上了一层浓烈而梦幻的、属于青春的色彩。窗外的蝉鸣似乎真的减弱了许多,远处烧饼摊的吆喝也变得模糊不清。空气里,不知从谁家院落飘来的、浓郁的栀子花香,混合着少年略显笨拙的叙述和少女无声的聆听,悄然弥漫、发酵,酝酿出一种名为“青春”和“遐想”的独特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张甯缓缓地、像是从一个美梦中不情愿地醒来般,睁开了眼眸。她的眼神清亮得如同被雨水洗涤过的湖水,荡漾着一抹尚未完全褪去的、温柔的笑意。她转过头,看着还沉浸在“导游”角色中、意犹未尽的彦宸,用一种极其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语气,低声开口:
“做题了,傻瓜!”
的话如春雷乍响,毒舌却柔和,指尖轻点试卷,像是为这场神游画下休止符。彦宸闻言,脸上一僵,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他靠回茶几,语气满是扫兴:“你就是会煞风景!”他的声音高昂,带着学渣的怨念,忽而补上一句,眼神亮如晨星:“说定了!我们以后去看西湖?”他的语气夹着少年的执拗,带着几分真诚的期待,像是抛出一枚未来的誓言。
张甯低笑不语,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像是将他的挑逗化解于无形,视线落回茶几上的磁带壳,指尖轻抚歌词。窗外的暮色渐浓,栀子花香在静谧中流转,像是仲夏的低语。张甯的浅蓝衬衫在余晖中泛着清辉,内心却似湖面微荡,涟漪未显,藏着1990年盛夏的青春悸动。西湖的邀请如一缕轻烟,萦绕心间,未语,却已成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