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名汉朝的贵族少女,王氏——我们姑且这样称呼王莽身份贵重的长女——自幼应该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父亲权倾朝野,又是儒士,持家甚严,带给她的是一种较为典型的性格:
为人婉瘱有节操。1
婉瘱,说明她很文静;有节操,说明她深受儒家影响,颇识大体。元始三年(公元3年),她十二岁,隐约就知道自己会嫁给皇帝,但随后目睹了兄嫂以及未来的姑家2全都被自己父亲杀死。最后,十三岁的她还要欢天喜地地嫁给这个孤儿皇帝,并母仪天下。
古往今来,没有人问过她,这段时间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心里又是何种滋味?在被立为皇后的前夜,她是否安然入眠?
早在吕宽案爆发之前,王莽已经在考虑箕子的婚姻问题了。皇帝的婚姻意味着新的外戚,所以汉朝在立后这件事情上,总是“亲上加亲”。出现权臣时,权臣会从本家族里选择女子,比如上官桀把孙女嫁给汉昭帝,霍光把女儿嫁给汉宣帝;没有权臣的时候,皇帝则免不了被安排外家的女子,比如汉景帝做太子时就被母亲薄太后安排了薄皇后,汉哀帝也早被祖母傅太后安排了傅皇后。
至于箕子,母族卫氏家族已经覆灭,王氏家族既是外戚,又是权臣,选择王氏当皇后没有悬念。元始三年春,王莽觉得权力已经比较稳固,对应“周代”3的各项改革也在有条不紊地开展。箕子的婚姻也属于王莽改革的一大关节,必须用心谋划。
未央宫里,王莽对箕子婚姻的看法引起了广泛的共鸣。他认为,汉朝自从汉成帝开始,连续两代帝王没有子嗣,归根到底是没有选好皇后。汉成帝的许皇后搞巫蛊,赵皇后出身歌女;汉哀帝的傅皇后是傅氏家族成员,都不具备当皇后的资格。应当按照儒家的规范,遵礼节来聘符合关雎之德的女子。在上奏中,王莽有一句话颇为有趣:
博采二王后及周公、孔子世列侯在长安者适子女。4
王莽为皇后的选择划了一个范围。所谓“二王后”,是商周二王的后裔,这是今文经学“通三统”的说法,就是说一个新朝代要继续维持前面两个朝代的祭祀,以示“批判地继承”。秦朝是闰,不被算在内,那么就是商周两朝;“周公、孔子”,则是儒家最重要的先王或先师;至于列侯,则是包括自己在内的汉朝的贵族阶层,而且是留在长安的上层贵族。
这说明,在当时人的眼中,商周也好,周公孔子也好,并不是什么“古人”,而是和汉朝密切相关、紧密接续的“近人”。打个比方,在21世纪,如果某个爱新觉罗氏(比如启功先生)上了新闻,大家并不会感到好笑,反而觉得蛮亲切;但如果有人自称是宋朝赵家的后裔,别人听到估计会哈哈一笑。汉朝的士民能够欣然接受王莽效仿周公而居摄、而称帝,与对商、周、孔圣这种并不陌生且很熟悉亲切的感觉有关。
总之,王莽的上奏得到了准许,朝廷开始轰轰烈烈地海选少女。这期间,吕宽之案爆发,但并未影响选后。第一批少女的名字、履历报上来,不少是王氏家族的成员。王莽的女儿也在其中。其实,王莽并不担心自己的女儿落选,他琢磨的是怎么做一番推脱谦让,以使这个过程更加符合他的身份和做派。
于是,他上奏谦称自己的女儿品貌材质都一般,就不参加选后了。
王政君见奏,并未多想,就以皇帝名义下诏说:“王氏家族的女儿是朕的外戚,就不选了。”
如此看来,王莽的确没有和王政君商议“演双簧”,所以王政君才误以为王莽真的要退出选后。
听说王莽的女儿要退出,长安城里下至平民百姓,中到太学诸生,上到普通官吏,天天上书呼吁,每天聚集在未央宫附近的有千余人;朝中,公卿大夫们也纷纷进言,要求非安汉公之女当皇后不可。王莽派人去劝退这些请愿的士民,反而越劝越多,王政君这才明白王莽的意图,迅速下诏:既然是朝野的公意,那就直接选王莽的女儿吧!
天上人间,一个少女这样被歌颂,只是因为有王莽才让婚事如此闹哄哄。
这些请愿有王莽及其同党授意的因素,但能调动起如此庞大的民意,并不纯粹出于蛊惑。考察21世纪,无论多荒谬的事情在互联网上都可能信者云集,有理由相信很多汉朝士民确属真心。毕竟在孔孟之后,汉朝的士民们找不到第二个像王莽这样“最接近圣人”的人了。
5.汉平帝娶妻
西汉的世俗世界里,连空气都是铺张扬厉、嫌贫爱富的。
宫廷里,比如未央宫,出自《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用来描述长夜的绵绵不尽。拿“未央”作皇帝的宫殿名称,只会在磅礴宏大、享乐纵情的西汉出现,不免令人想起“通宵”,想起“夜店”。连瓦当上也常常有“长乐未央”“长生未央”“长生无极”“千秋万岁”之类的词。
在民间,不论是都邑还是乡下,男子都热衷出塞入仕当大官,女性也不掩追求华服美饰;商人顶着禁令炫耀自己的财富,而吏员如果太穷很有可能被上司劝退,因为昂贵的车马需要自备5。镜子上,人们刻下“富且昌”“家大富”“宜侯王”“位至三公”之类的字眼;瓦当上,人们烧出“富贵万岁”“千万岁富贵宜子孙”之类的字样;汉印里,留下了“孙贵”“王富”“周常富”之类的名字;最直白的是有个铜洗,上面有五个字:“日入百千万”!6倘若人们看到大街上数十辆装饰繁复的豪华马车排成一列,缓缓行进,大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儿,忙去围观。
围观什么呢?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