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几天起,半夏身边就没断过人,哭的笑的,喜怒哀乐,声色俱全。我去看过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斗了这么些年的嘴,这时候再说句肉麻话,倒又说不出口了。我在她的屋里呆了会儿就走了,她应酬不过来,有那么多人在,我坐在角落里,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去过。我和果儿出门的时候碰见芙蓉端茶进来,我叫住她,她屈身向我行了个礼。这几年跟在半夏身边也不是白跟的,这一礼行得弱柳扶风,原来这么好看,以前倒真没注意过。我上前摸了摸她额面上的疤,淡了,不细看也看不出来。我道:“姐姐,以前是我年幼不懂事,有得罪的地方,你也别放在心里记恨。日后就烦你好好照顾半夏。”我这样一说,她倒有点受宠若惊,腼腆道:“奴婢怎敢记恨。公主请放心,照顾主子是奴婢应当应分的事。公主也请希自珍重。”我朝她点了点头,继续往外走。果儿和她擦肩而过,也互行一礼。出门的时候,我对果儿说:“以前芙蓉给你的一顿掌掴,你权当是替我挨的,也别放在心里了。”果儿捂着脸道:“本来就是替公主挨的,原来公主都没领我的情啊?”我笑骂她,一路上嬉闹回去。面上愉悦,心里却像堵了什么,掏不出来。半夏要走了,我和诸儿的约定也要结束了。半夏出阁由他送嫁,一去就是一月。他让我把栖梧宫里的东西都收走,等他回来,我就要回自己的桐月宫了。诸儿这几日也很反常,总是一个人神游,下人和他报事,他也不理。我总能见着在他面前跪了许久的倒霉鬼,不敢唤他,又不敢擅自离开,一脸的凄凄哀哀。诸儿是最重情意的兄长,对每个弟妹都护爱有加。我不禁自私地想,他的不舍是因为半夏的离去多些,还是因为我的离去多些?昨天夜里我又失眠,即使躺在诸儿的臂弯里,熨贴着他温热的皮肤。我毫无遗漏地数着他的心跳,他也没有睡着,我一数便知。我屈着手指去叩他精实的胸膛,我道:“你记得早点回来,我浸了桃花白芷酒,等你回来就能喝了。”他捉下我的手指,反扣住我的臂膀,将我牢牢固定在他的怀里,开始絮絮叨叨地和我说话。这些话都不知道说了几回了,无非是当心饮食起居、注意身体;夜里读书的时候要把灯点得亮些;他不在身边就不许去骑马,诸如此类。还有,就是搬回自己的宫去。我从来也没说过不搬,他再这样不厌其烦地念叨下去,我倒觉得他不是在赶我,而是在给自己下决心了。我不愿听下去,插嘴道:“你上次答应带我去街上玩的,你是不是忘记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诸儿叹气。“你是不是真的忘记了?”“我记得带你去过了。”“那是上上次答应的,后来你肯定还答应过。”“我不记得还答应过你。”“你是想说话不算数吗?”“我哪回说话不算数了?”“那你就带我去。”……――――――――――――――――――――以往失眠总嫌更漏太长,今夜却不愿见太白东升,然,每每事与愿违。天光渐亮,虽是诸儿陪我的最后一夜,我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赖床,拖着他不许他离开。今天是半夏的大日子,我可以让她一次。我大早就去了半夏的宫,内侍宫娥往来蹀躞,前来送别的女眷更是挤得摩肩接踵。我还是没有上前和她说话,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每个人都喜笑颜开,我的心里却在哀悼,我怕话一出口,又要让她难堪。我还是在一旁默默看她,她看见我,朝我微笑,露出瓠犀般的牙齿,白得耀眼。我想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人在难过。我舔了舔嘴唇,“姐姐今天真漂亮。”慢了半拍,终于听见自己干涸的声音,这好像是我能说出的发自肺腑的唯一赞美。她今天真的很漂亮,比我见到得任何时候都光彩夺目,像朵盛极的舜华。可惜,盛极必衰。这就是姑母走的路。半夏没有答我,只朝我点头示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已经有了母仪天下的风范。我终究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话,低头暗笑,半夏都要走了,我怎么还是这副恶劣的脾气,任性的像个孩子。半夏随嫁的队伍蜿蜒数里,每一辆马车上都镀着黄金,每一只马鞍上都镶着宝石,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官道上铺了细沙,又撒了清水,但庞大的车马队还是扬起了漫天的尘沙。奢华的队伍穿梭其中,如同一条在云中潜游的金龙。这样极致隆重的队伍,半夏仿佛要带走她留在这里的所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