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扭头向正北方的城楼看去:红色城楼远远地立在前方,城墙内便是她待了十五年的隆昌宫——一个不知锁了多少繁华和败落,锁了多少喜乐和哀愁的牢笼,但无论何样的繁华和喜乐都将与她无关……她总算是“逃”出来了!
目力所及之处,高高的城楼上果然是有一排人头攒动。
然而,因为距离太远,那些人看起来一个个只有拳头那么大,就如同歇脚在城墙上的一排小鸟,乔婉儿目力还可以,一眼就看到其中有一只黄色的“小鸟”,除了这只是黄色的,其他都不是,且比旁边的几只“鸟”都小一圈,那么这只“小鸟”肯定就是小皇帝了,因为黄色是龙袍的颜色。
原来小皇帝是在城楼上看杀头,这么远的距离他应是看不清什么的——最多是被屠刀上折射出的阳光晃一下眼睛,什么尸首分离、血光四溅的,肯定都不在其目力之内……不过这样也好,小孩子还是尽量不要看这种杀人见血的事吧,会做噩梦的呢!
虽是和预想的不太一样,但乔婉儿觉得,看不着皇帝长啥样就看不着吧,一会去了阴曹地府就能见着阎王爷了,他不比皇上官大呀!
正神思游离中,忽听得一声锣响,那是“吉时已到”的提示,
乔婉儿收回远观的视线,继续做垂目状,回归到一名死刑犯该有的本分。
那个监斩官是个身穿四品朝服,蓄着胡须的干瘦老头,他一脸的威严,如木胎泥塑般立在行刑台的一角处,对于乔婉儿适才东张西望的小动作视若无睹,直到那一声锣响后,才晃动了下身体,表明他原来是个活物。
他双手捧着一块木质令牌,一步一步地朝着跪地的死刑犯走去。
乔婉儿见他走来,知道自己升天的时刻就要到了。
于是闭上眼睛,静听着那人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脑子里所有的思绪像是被一阵看不见的风给吹走了,只剩一片空白。
监斩官在乔婉儿的正面两丈开外处停住脚步,那大概是据经验得出的能不被血溅一身的安全距离,随后将手中令牌抛置于女子面前的空地上,令牌落地时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同时,口中的号令亦是掷地有声:“吉时已到,斩!”
话音落下,还未及刽子手做出反应,忽听得一个急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声音如雁过空鸣般划破了行刑台上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气氛:“且慢!且慢!圣上有旨,撤斩!撤斩!”
启祯小皇帝名唤季宁,是肖乾太后的孙子,也就是她那个傻儿子季沣的儿子,太平门之乱后,肖氏借外戚之力夺权,不管不顾地把季沣立为代宗储君,但季沣毕竟是个傻子,二十多岁的人了,智力还不如个七八岁的孩童,若是扶这样一个傻子登基,实在是难堵悠悠众口。
肖后恨不得直接将季姓王朝改姓肖,但借外戚夺权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改朝换姓更会落人口实——欲意还政的势力四处蛰伏,这正好是个可以名正言顺反对肖氏皇权的理由。
所以她当了婊子还得立牌坊——傀儡皇帝必须姓季,必须是季氏血脉。
傻子再傻也是先皇留下的“唯一”血脉,不合适登基上位,那就让他再生个不傻的。
所以夺权后的肖氏,除了焦头烂额地稳固政权外,还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忙活另外一件事——让他的傻儿子生孙子。
但这傻子就是一根筋傻到底,完全不通房中之事,最终在不知被灌了多少虎狼药,不知多少个教化嬷嬷丢了脑袋之后,总算是让傻子储君的一个侍寝宫女怀了身孕。
但傻子因为虎狼药被灌得太多,还没等孩子出生就一命呜呼了。
那个侍寝宫女在十月怀胎后,不负众望地生下了一个心智正常的男婴。
男婴满周岁时便被立为储君,刚满六岁时被肖后迫不及待地推上了皇位。
那个侍寝宫女,也就是当今皇上的亲生母亲,在怀了身孕后便被册封为储君的贵妃,然而,可能是没有享福的命,产子后不到一年,就因产褥症离世,小皇帝登基时,更是被肖后授意追封为孝明太后。
至于这位死了后才当上太后的宫女是不是产褥病走的,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肖后给了厚葬给了追封,也给足了其亲眷各种安荣抚恤,唯独就是不能给这个女子留一条命——太皇太后必须是这个傀儡皇帝的唯一牵线人,怎能容得下多出一个太后掣肘。
连亲儿子都舍得用虎狼药给喂死,更何况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卑微宫女呢。
所以,这位两年内就从一个小宫女成为了孝明太后的女子,其实就是一个必须牺牲的生育工具而已,她的儿子季宁虽是乳臭未干就当上了皇帝,其实也就是代替了他的傻子父亲继续当傀儡而已。
乔婉儿在断头台上,看不清城楼上的小皇帝,但小皇帝可是将这个被判了死刑的女子看得一清二楚——因为他有望远镜。
琉璃望远镜是一位前朝宦臣下西洋回来后带回国的西洋物件,那可是很多王公大臣重金难求的宝物,自然是乔婉儿这样的底层宫女从未见过的物件。
乔婉儿还没往城楼上看时,城楼上的小皇帝季宁早就站在一张高高的木凳子上,手里攥着根两尺多长的跟金箍棒似的望远镜在往行刑台上看了。
那望远镜效果还真不错,能将台子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立刻用镜筒锁定了跪于地上的女囚犯,他看到的是她的侧面——那女子跪于断头台上,身穿无领赭色囚衣,散乱的长发垂落着,将仅能看见的一侧脸遮得个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