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干弱枝乃封建之道,新君不会不懂。但他对先帝遗言装聋作哑,显然他暂时还不想对亲妹子动手。比起西北,如何迅速让朝野归心、天下所望才是他要做的。想了好一会儿,吕阶才走出宫城上了轿子。还没到家就听人来报,吏部侍郎公孙养浩上门求见。谁能想到这位因年纪大而丢了状元的老探花俨然成了当朝新贵、下一任的宰执人选。他那短命女婿邹士衍因为年少风流,从第三被擢到状元的位置,是以吕阶翁婿俩对着公孙养浩都不自在。平日里除了公务交涉,来往更是稀少。只是最近有人为了撮合两家,想为他的儿子吕信说媒,娶了公孙养浩的聪颖女儿,而吕阶也动了这个心思,刚刚派人去探听口风。这个时候老探花上门,是和亲事有关?府外的拴马桩旁正有头一青一黑两头驴低头休憩,青驴上坐着位黑衣清秀姑娘,她显然专注到没听见吕阶下轿的声音,一双俏眼澹静地盯着手中书。吕阶知道这是公孙养浩的坐骑,他加快脚步进了厅堂。捻着胡须的老探花一身粗布青衣,见主人到来起身迎接,寒暄两句后才道明了来意,“老朽上月已经请辞获准。”赵宜项用人之际肯定不同意,但公孙养浩不知用何理由说动了他。“公孙大人春秋鼎盛,何以辞官?”吕阶心中震惊。“因为我那独女。”公孙养浩指了指门外,吕阶这才意识到门外驴上的姑娘是他的独生女、才满京城的公孙成芝。有传言此女乃下届科考三甲之相,更有可能雪老父错失状元之憾。按常规,公孙养浩再干十年扶持女儿一把才对,怎地因女请辞?“打沙海一役后她就闹腾着要去西北,盐州大捷后更直言不再科考,反倒要去沙海习实务。”公孙养浩无奈地微笑,“老朽一生视官爵钱物如空,就是放心不下这个老来女,她要去,我便随着吧。”原来京内外多位名家女儿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连吏部侍郎的女儿都要去投奔沙海,“何等实务,京里竟然学不到?”吕阶问。“锦王在沙海开了书院,不授四书五经,反而开授多门匠科兵科武科商科,还有医学女学男学等,更明令女子不得效仿京城新俗裹脚。”公孙养浩的话中的“女学男学”吕阶还头一次听。“这……真是新鲜,生而为男或为女,还需去学?”吕阶有些哭笑不得。“吕大人,乾坤变局已开始,我朝男子自幼所习无非为人子、为人臣或为人夫及为人父,遵循仁义礼智信这五常之道,但这是在男子为天、独断乾纲的情势下。现今天下女子占了十之六余,商王现世后又有锦王,两战使得天下多少女子归心向往?男女之学自然也要重树。”这番话让吕阶震惊到结舌,“……五常之道岂容颠悖?”“您且瞧着。”公孙养浩哈哈大笑,“老朽前来是要向吕大人告个歉,亲家美事现今看是难成了,令公子才德兼备,日后定能寻得佳妇。”老探花起身告辞,人都走到门口,才听到吕阶在身后喊,“女子再多,还不要赖着男子教化管牧?能成甚个气候?”公孙养浩指了指开始转晴、云散日华的上空,“吕大人,天色快好了。”离开吕府的公孙父女俩骑驴西去,从大街到城门,进进出出的女子远多于男子。公孙养浩坐在驴上瞅着渐行渐远的汴京城出神。公孙成芝抬头扫了眼,淡淡笑道,“阿爹,若舍不得就留下吧,我自己也能去沙海。”老探花笑,“我怕你到了沙海过不了书院遴选试,一路上帮你说说课业。”“我去沙海不为了考试入学,而是为了立说修法。还要谢过阿爹替女儿抄来沙海谢蓬莱近些年的公文,”公孙成芝扬起手里的书,“字字珠玑,尤其通商聚财、建立女军、广兴女匠和开海兼收并蓄之道深得我心。”这些公孙养浩都读过,但他识人不仅读其文字,更观其言行:锦王和谢蓬莱果然敢为天下先拿下盐州,一举解了华朝多年的盐荒掣肘,更收两朝边境女户万余。不过月余,已经荡平沙海周边百里的边寨。这是自立之声,只是新君还在装傻罢了。怕新君阵脚稳下,定会激发西北战火,让赵宜芳陷于同北夏的苦战不得养息。再过十五年,至多二十五年,本朝人口休养生息、多产男丁后,未来更难预料。他这老来女入沙海一举可谓冒险至极。他转脸看着面如芝兰的女儿,心里是说不尽的担忧。“阿爹,若不是对男学女学也好奇,你老人家才不会放着宰执不做也要去沙海呢。” 公孙成芝一脸看透老父的模样,“若为了一时,我也大可以在京城科考、嫁人生育,苟且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