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六月,京城的天儿,过了卯时日头就烈了起来。耳边是闹人的蝉鸣声,空中那轮红日渐渐南移,仿佛一团火悬在当空炙烤着大地。周府与谢国公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南,驾马乘车最快也得一个时辰。周府马车一点点移到谢府的门前,已然是巳时。才一开车帘,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郭满今日的礼服格外讲究,好几层穿在身上,显得丰满与贵重。腰肢掐得很细,郭满本身就瘦倒是没感觉勒。只是觉得太厚了,稍稍动一动就一身汗。一旁的周博雅就没见过她这么笨的女人家,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走个路像作孽,别提多心酸。实在看不下去,就先下了车,此时他立在车马前。高挑的身形衬得他形容俊逸,腰细腿长。周公子已经站了一会儿了,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一眨不眨地抬眸看着车里人。一旁几家还未进府的马车里,随家中长辈来谢家参宴的姑娘们躲在窗边,偷偷地看。只一眼便心中感慨,周家博雅清雅无双。再一想,周谢两家闹成那样,周公子不计前嫌来谢家恭贺,心胸委实宽广。不少以他为心中良人的姑娘们再一瞧那马车,知他马车里有谁,无不艳羡得咬牙。然而再是眼红也无用,人家早已娶妻,只是这妻配不上博雅公子罢了。旁人什么心思,郭满是听不见了,此时正烦着要怎么下车。她今儿这裙子好是好,但下摆太长了。走在平地上都嫌累赘,下车就更费劲。方才郭满起身不注意踩了点儿衣裳的边儿,差点就一头撞到了车门上。周公子等着,看不过眼,都顾不上这是在外头,直接伸手将人给抱了下来。他动作很快,但架不住周边的眼睛都落在这里。周公子却浑然不觉,搀扶着郭满安稳落地了才松了手。人下来了,郭满只觉得脑门儿更晒了。她如今的身子骨还没养好,还经不住晒。晒久了就犯头晕,双叶适时撑了一把红油纸伞过来,替她遮阳。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倒是叫一些人酸她矫情。周公子本是走在前头半步的,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抬手便从双叶手里拿走了伞,亲自替郭满撑。这一举动,叫本就往这儿打量的姑娘们心中更是沸腾了,郭满终于察觉到不同。大眼珠子呼噜噜转一圈,发现门前石狮子的后头藏着个婆子。婆子直勾勾盯着这边,仿佛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儿般,此时脸『色』大变。似乎以为自己眼花,这婆子特地拿了帕子擦了擦眼睛,又多瞄过来几眼。周博雅笔直地撑着伞,除了替郭满打伞,到没有其他亲密举动。不过这也足够她心中惊讶和愤懑了。姑爷竟然真拿那个病秧子当宝宠着?婆子心道,若是她们家姑娘瞧见了,怕是要闹翻天。郭满走着走着,突然扯住了离她半臂远的周公子的衣袖。周博雅一愣,垂眸看着她:“怎么了?”“无事,衣裳太长了,不好走。”周公子没答话,走了两步,突然放下手牵住了郭满扯着他袖摆的爪子。面上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但脚步却放小了许多。一面小心地替郭满遮阳还一面半搀扶地牵着小媳『妇』儿。而两人这模样,在那婆子看来,就是周博雅一幅生怕郭满摔了,正小意儿的呵护。心中仿佛沉了一块大石头,她连忙收回眼睛,转头揣着手匆匆就一路小跑。郭满眼角余光往那婆子渐渐跑远的背影上瞄了瞄,黑又大的眼睛闪了闪。见周公子不疾不徐地上台阶,她仰头冲牵她的周公子咧嘴便是灿烂一笑。周公子冷淡淡瞥她一眼:“看我作甚?看路!”“……哦。”她心情好,不跟他计较。郭满如斯想着,于是老老实实地低下头看路。恰时候迎上来的谢家门房不巧过来,站在原地,委实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前姑爷。周博雅将人牵上来便又松了手。那门房一旁看着,卡了好一会儿,才改口唤了周博雅一声:“少卿大人到了。”周博雅点了点头,将手中红伞递给了双喜。双喜眼疾手快地收起来,一直隐形人似的跟着的石岚适时上前。见周博雅摆手,他便将怀里木盒子递给门房。谢家门房接过石岚递上来的贺礼,客气地道了谢。按理说,迎客就迎客,他本不该多瞧宾客内眷一眼的,不规矩也实属冒犯。但因着面前站得是他们国公府前四姑爷,公子方才还特意打了招呼,叫他留意。此时门房忍不住就将眼睛递到了郭满的身上,暗中比较起来。老实说,这郭氏相貌并未如传言般貌若无盐。只是有些过于瘦弱,显得人很娇小。此时立在四姑爷身边,足足矮了四姑爷一个头颈加半个肩头,如此更显得小鸟依人。他说句不合时宜的实话,不细究的话,还挺登对的。郭满察觉到若有似无的打量,眼珠子一溜就转了过去。那门房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又黑又亮,下意识便赶紧缩回去。,!周公子不着痕迹地往前,彻底挡住了小媳『妇』的身影。那门房于是面红耳赤地抬手请一行人赶紧进去。郭满偏头瞧他一眼,亦步亦趋地跟着周公子进了谢府。谢家的府邸落地十分广阔,进了院子,入眼便是巍峨气派的四方庭院。朱强绿瓦,兽首塑雕,一派高深气势。雕琢精美的游廊环着,鲜亮的『色』泽在烈日下仿佛发着光,更显世家的气派与巍峨。庭中间好大一块空地,地上铺着大小齐整的汉白玉地砖。一架十八狮首的拱桥横卧其中,只供赏玩。庭院的四周点缀了各『色』奇花异草,似乎刻意请风水大师勘定过,显得布置十分有讲究。虽与周家的典雅有所不同,但更显富贵荣华。所谓朱门,大体就是谢家这样的门第。一行人进去,早有下人在游廊出候着。见有人从大门处进来,连忙小跑着过来引路。来人头垂得低低的,没看清人,匆匆行了礼便要带路。谢家周博雅其实往日来过多次,不说烂熟但都认得,此时只作头回上门的模样,并未出声拒绝。慢慢往里走,过了回廊便就进入二门。谢家特意男宾女眷分开,走到这儿,就另有一个姜黄褙子梳了独髻的婆子来引郭满往内院去。周博雅有些不放心,虽说自家孩子自己看着哪儿哪儿都好。但平心而论,小媳『妇』儿某些方面的规矩确实不是很周全。约莫自幼身子太差,没学过规矩。双喜双叶低着头不敢看姑爷的眼睛,她们家姑娘规矩不咋地,她们自个儿也没好到哪儿去。看着无知的主仆三人,周老父亲为难得眉头都拧成了疙瘩。郭满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拍拍他握着她爪子的手,十分体贴地表示:“夫君你且放心,妾身不会『乱』说话的。”倒还算机灵啊,能看出他担忧什么,周博雅无奈。“不是叫你不说话,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见郭满点头,他又道,“谢府不比家里,这里人多,人多口杂,人心自然就『乱』。进了内院先给老封君见个礼,老封君不会为难的。若有人故意地欺负你,满满也不必客气。还记得为夫教过你什么?”“狐假虎威。”郭满很乖地回答。“嗯,记着就好。”后头有人追上来,似乎奇怪前头怎么不走了,正落后一步等着。这般堵在二门这儿也不成体统,周家老父亲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嘱咐道:“罢了,若是有事,就叫双喜或双叶递个话到前院。”郭满笑眯眯地点头了。二门处分了头,郭满跟着婆子进了内院。花园里已经有很多人在了,都是各府未出阁的姑娘家或者才嫁人脸嫩的小『妇』人。此时或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话家常,或拿了蒲扇扑蝶。精致的妆容,纤美的身段,这般扑来扑去,翩翩如蝶。郭满主仆从花园穿过,又是引来一番闲言碎语。郭满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只充耳不闻。一些一旁看热闹的见郭满不上当,难免遗憾。其中一个一身鹅黄襦裙的姑娘语气酸酸地啐了郭嫣一口:“你不是说你家这六妹妹最是经不住哄?”郭嫣今儿是头一回参加这么大的寿宴,心中激动无以言表。今早一进来谢府,见到这些身份极贵往日绝不会出现在她眼前的世家贵女,她乐得就如同掉进鱼塘的猫儿,不管哪个,都想巴结一番。不过贵女们早清楚她的底细,嫌与她说话都脏了身份,自然是不理会。这回也是因着郭满进了院子,她才好难得与大理寺卿范大人的嫡次女范云容搭上话。范云容今年芳龄十三,两年前曾在家中撞见过,上门找范大人商议公务的周博雅一回。那时候她还算个小姑娘,但已然懂得动芳心了。打照面的当日,她就轻易地将公子无双的周博雅放在了心底。但那时周博雅还是谢国公府的女婿,谢思思她可不敢惹,于是只能心里想想罢了。如今谢家的四姑娘自请和离,这个后来居上的郭六又算个什么东西!在她看来,若非她还未及笄,周公子的继室轮不到郭六来捡便宜,她爹可是周公子的上级。小姑娘的记恨来得突然,可一记就却记恨很久。此时瞪着郭满走远的背影,低头看了看自己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口,鼻腔里不禁冷冷一声哼。那个郭六的身子明明比她的还青涩,周公子怎会看上她!:()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