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小说

第一章（第1页）

约辰时的后半，晴朗的天，只是在那天边处漂浮着稀疏的云朵。维扬城的街市上车水马龙。有官吏、富人穿着细腻柔滑闪亮的绸缎的衣服微微摇摆着身子闲逛的，也有的富贵人坐在人拉车或驴马拉的车上稍稍有些颠簸的，但从他们身体的姿势以及神情、气色等方面都能看出那高人一等或高人数等的傲慢甚至全然目中无人。当然，也有的好像正沉浸在美好生活的甜蜜中和对未来生活的想象中。那些衣衫褴褛甚至鞋儿破的老老少少则不然，虽然男人们，不论老幼，也拖着长长的辫子，但看得出，显得头发蓬乱，衣衫污脏，像从来没有清洗过。而他们的脸上，则像沾满了灰尘，好像真正的肤色都被掩盖了似的。有的小商人将鸡鸭、蔬菜、瓜果之类的担子摆放在街道的两边，有的正在跟买者交易，但远远望见市场管理的吏卒向这边走过来时，就急忙挑起担子快速的逃跑：大概因为他们没有在规定的地方设摊而胡乱到人多的地方寻买主了。或者，他们压根儿从来没有缴纳过地摊费。于是整条街上便更显得乱糟糟起来。

从林如海家派出来的两名家丁，差点儿被慌忙逃跑的小商人撞倒。家丁甲道：“妈的，那扁担头儿差点儿戳到我的脸，如果那篮子扯坏了我的裤子，我就跟他没完了！”原来家丁甲是被一个挑担子的小生意人撞了一下。家丁乙道：“算了算了，我也被人撞了的，现在哪有时间吵架啊？——我们得赶紧赶到林老爷那儿去。”

于是林家两名家丁穿过了这条不太长远的街道，稍稍拐了个弯子，即来到了维扬城的衙门所在地。守门衙吏询问他们从何而来，为何事而来。他们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各自说了自己的姓名或小名儿，然后说有重要的家事要向林大人回报。于是守门衙吏放他们进去。

两个家丁走到了巡盐御史的官廨，又请守门小吏通报了一下情况，然后他们才被放了进去。一进门，开始感到室内有些暗暗的，但眨巴了几下眼睛，才算看清了林如海坐在官椅子上朝他们看。两个家丁连忙跪拜道：“老爷！我们奉夫人之命，前来向老爷报喜来了！老爷家添丁了，真可喜可贺啊！”

林如海连忙道：“快请起请坐吧。——是生养的男孩还是女孩啊？”

两个家丁在座位上惴惴的坐下，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不太响亮的声音回道：“是生养的一名千金。”说完这句之后，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补充说明了婴儿出生的具体日期和时辰。

林如海陡然脸上一沉，但旋即似乎又恢复了常态，“哦”了一声。

家丁甲似乎伶牙俐齿一些，看出了林如海脸上所掠过了几丝阴云之后，立马道：“老爷，千金，相公，都是一样的，都是老爷家的宝贝。”

林如海道：“是的，是的。”于是传令厨房里赐给两家丁的饭。两家丁在官廨旁侧的一间小厢房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就到厨房吃了一顿简餐。为何叫“简餐”呢？因为除了一大碗大麦粯子饭之外，只有一个炒萝卜丝儿，内有一点点肉丝，另还有一碗青菜汤。吃完了之后，两家丁询问林大人道：“夫人命我们带话给她。——老爷什么时候能够回府呢？”

林如海道：“哦，你们就对夫人讲，说我最近公务繁忙，暂不得空回家。——你们回去之后，可要把家里拾掇拾掇好啊，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两家丁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老爷待我们恩重如山，小人都牢记在心呢。”

于是甲乙两名家丁致礼告辞了林如海，拐了个弯子沿着原来的街道而走到了他们系船的地方。两个人都上了船。船儿晃悠了几下之后，甲乙两人，一个摇橹，一个把舵。驶出一定距离，远离了林如海之后，他们好像才开始说出憋在心里的话。

家丁甲道：“唉！多怪夫人生了个丫头。要是养个男孩儿，老爷一高兴，说不定还能赐给我们大肥肉和老酒喝呢！现在倒好，我们一个人不曾吃到十根细肉丝儿！”

家丁乙道：“一个大梦，那几根肉丝儿到嘴不到肚，还不够塞牙缝儿呢！——你还说酒呢，猫儿尿狗儿尿都不曾有得喝！”

不过，因为肉吃得太少并且不曾有酒喝而引起的不满和忧伤并不太深重。家丁甲马上接过话头说：“没事。等到家后领到月钱，我自己买酒喝，而我用料勺兜点猫儿尿或狗儿尿让你喝。”家丁乙知道甲是在开玩笑，但他没有搭理他，而是在使劲儿摇着橹，发出了欸乃欸乃的声音。船儿微微晃动着前行。

两家丁走后，林如海坐在寝室的木榻上，想：“真不走运，或者说菩萨没有赐福，竟生了个丫头。但是，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太拘执太计较了。拘执、计较又有什么用呢？……细细想来，我跟夫人成婚也已经三年多了，能得个丫头，也是不容易的。而小妾进门也已经一年多，至今也不曾见得有身孕。将来有没有，也难说。再说了，如果有那个福分，观音菩萨也许将来会赐给我一个儿子的。当然，这就要看造化和命运了。唉，有好多事，可以人为的抓紧去做，但也有好多事，靠天，靠菩萨，自己怎么着急也没得用……”这样想过一阵之后，竟靠在椅子背上模模糊糊的睡着了。

……却说两名家丁回到林府后，向夫人一一禀报了情况，但不曾好意思再次嫌肉吃得少。

小女孩“喜三”的这一天，林如海并没有回家。夫人贾敏心里想：“他肯定是嫌生了丫头呢。可是这事有什么办法，难道我情愿、我故意生养一个丫头的吗？”她心里这么想，但始终没有说出口，而是看着催生婆和老嬷嬷给婴儿洗澡。看着婴儿那骨瘦如柴的样子，贾人想：“这么瘦的伢儿，跟她父亲是一个种。将来也可能是个大风都吹得倒的人呢。”这样想过，她嘴里说道：“这伢儿胎膘儿好像不好得厉害呢。”

催生婆和老嬷嬷很快接过话头儿道：“正是呢！人家有好多小户人家，养的伢儿，像小猪儿那样肥嘟嘟的也有，而这个小千金，不知道胎膘儿怎么这样差的。还是家里穷得没得吃又咋的？像老爷太太这样的阔人家，每个人长两个肚子三个肚子也吃不完用不完啊！”

……没过多少时日，林如海便也逐渐想通了：“添丁了，总比不添丁好。这回生养了个女孩，绝不意味着下一胎仍然是女孩。妻子生女孩了，也不预示着妾一定生女孩。总不能太硬心眼儿不要这个女孩啊。”这样反反复复想过之后，他反而感觉自己有些不是了；也忽然感觉有些对不住妻子。于是，他在处理完公事之后，在孩子满月的前两天，他赶到家了。到家之后，首先向妻子解释了何以回家迟的原因：公务缠身。而后老嬷嬷抱出了他的女儿让他看。他一看，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初生婴儿怎么这样小啊。接着又想：“不能怪，大人生养下来的，怎么可能身块很大呢？人生养人，真能吓死人。”然后又细细看看女儿：显得那么细小，柔弱。但仔细看看，那小脸蛋儿长长的，真有几分像自己。看出女儿几分像自己之后，便从骨子里涌出了对女儿的疼爱。于是林如海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林如海由衷的微笑，也引得贾夫人及老嬷嬷等人的微笑。夫人贾敏道：“女儿取一个什么名儿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