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清晨,带着昨夜未散尽的焦糊气。李和满脸堆笑,极尽谄媚,又送来了些许“改善”过的吃食,无非是馒头换成了饼子,稀粥里多了几粒米。
方羽看都懒得看一眼,只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行了,本官乏了,要歇息。这些东西,拿走吧。”他维持着那副被惊吓过度、又带着几分年轻气盛的傲慢姿态,眼底深处却一片冰寒。
李和碰了一鼻子灰,笑容僵在脸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鄙夷和轻松。看来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果然如上面所料,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被昨夜一场火吓破了胆,只知抱怨,不足为惧。他连忙躬身告退,心里盘算着如何尽快将这位“瘟神”送走,或者说,让他“消失”得更彻底些。
待李和走远,张虎凑近,压低声音:“大人,这帮孙子,真把咱们当傻子耍呢!看他那眼神,恨不得咱们现在就暴毙。”
方羽走到窗边,目送李和消失在拐角,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惊慌褪去,只余下冰冷的讥诮:“瓮中之鳖?哼,且看是谁的瓮。”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张虎,收拾一下,我们换身衣服,出城。”
“出城?去哪?”张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大人是想……”
“驿站是待不下去了,继续留在这里,就是等死。”方羽语气沉凝,“河东道的奏报说旱情轻微,我倒要去亲眼看看,这‘轻微’二字,到底是怎么写的。”
“微服私访?”张虎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担忧,“可咱们人生地不熟,万一……”
方羽打断他:“无妨。”他环视屋内,目光落在角落里杂役换下的脏衣物上,皱了皱眉,最终还是从自己备用的一个普通包裹里取出两套半旧的粗布衣衫。“换上。从现在起,我是南边来的行商方平,你是我的伙计张大力。记住了,少说话,多看,多听。”他一边说着,他一边对着模糊的铜镜调整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和站姿,刻意放松了肩膀,收敛了眼神中的锐利,模仿着行商常见的精明与疲惫交织的神态,整个人的气质顿时变得普通起来。
张虎也依样画葫芦,换上衣服,虽然身材魁梧,但刻意佝偻着背,脸上也努力挤出憨厚老实的模样,只是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还闪烁着警惕的光。
两人趁着驿站杂役不备,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了出去,汇入了清晨出城的人流中。没有了官府的仪仗,他们就像两滴水珠,融入了名为“河东”的大海。
离开州城不过数十里,景象便已截然不同。官道两旁的田地,肉眼可见地龟裂开一道道深邃的口子,如同土地干渴的嘴唇。原本应该青翠的庄稼,大片大片地枯黄倒伏,有些甚至已经化为焦黑的灰烬,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下。河道早已干涸见底,露出布满淤泥和石块的河床,几条死鱼翻着白肚皮,散发出腐臭的气息。
越往前走,景象越是触目惊心。村庄十室九空,残垣断壁,偶尔能看到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村民,眼神空洞地坐在自家门口,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和死寂的气息,与州城内官员们粉饰太平的嘴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张虎环视着满目疮痍,喉咙发紧,声音沙哑,脸上伪装的憨厚被惊怒冲垮:“大人,这……奏报上说的轻微旱情……就是这鬼样子?!”
方羽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百倍。所谓的“轻微旱情”,不过是地方官员为了掩盖真相、欺上瞒下的弥天大谎!
他们继续前行,朝着灾情最严重的方向走去。沿途所见,饿殍越来越多。起初只是零星几具倒毙在路边的尸体,到后来,竟能看到成片的灾民聚集地,与其说是聚集地,不如说是等死地。
那是一片荒芜的河滩,上千名灾民蜷缩在那里,破烂的窝棚勉强遮挡着烈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恶臭,那是排泄物、汗水、腐烂食物以及……尸体混合的味道。许多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些尚有气息的,也只是麻木地躺着,眼神浑浊,看不到一丝生气。
更令人心胆俱寒的是,就在不远处,赫然堆放着一堆小山似的尸体,大多用破烂的草席胡乱包裹着,苍蝇嗡嗡地盘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尸臭。偶尔有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从窝棚里传出,很快又被死寂吞没。瘟疫,显然已经开始蔓延。
张虎这铁打的汉子,尸山血海里都没眨过眼,看着眼前这惨状,眼圈却红了,牙关紧咬,从牙缝里迸出话来:“畜生!这帮狗官!他们怎么敢!”
方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起长安城里歌舞升平的景象,想起那些官员们觥筹交错、高谈阔论的嘴脸,再看看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惨状,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直冲头顶,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必须弄清楚真相。
他示意张虎稍安勿躁,自己则缓步走向一个看起来还有些精神的老者。他从怀里掏出仅剩的半块干粮,递了过去。
老者浑浊的眼睛动了动,看了看方羽,又看了看干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
“老丈,你们这是……遭了多久的灾了?”方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老者缓过气,看了看方羽和张虎,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和麻木:“遭灾?呵呵,三年了,整整三年没下透雨了!地里颗粒无收,朝廷的赈灾粮?影子都没见着!”
“朝廷不是拨了粮款吗?”方羽追问。
“粮款?”旁边一个中年汉子听到动静,凑了过来,脸上刻满了苦难和愤恨,“是拨了!可到了咱们手里还剩多少?官老爷们层层盘剥,到了县里就没了一半!好不容易发下来一点陈米烂谷,还要我们拿银子去买!买不起?那就等着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