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毓贞这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
那些她故意遗忘的过去在半梦半醒间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身边的秦舒斐消失了,她孤零零地躺在一张小床上,在回忆的潮水里漂浮,记忆的碎片像火星子一样蹦到她身上,心口被灼烧出密密麻麻的小洞,每一个呼吸间都灌着破碎的哀鸣。
“你跟着这个男人会吃苦的,你年轻眼皮子浅,看男人皮相好,就迷了眼。可他一穷二白,跟着他你只能过苦日子!你不知道什么是苦日子?你出门左拐往菜市场瞅瞅,那些一大早上蓬头垢面,包着灰扑扑帽子摆摊的阿嫂们,这就是你未来的样子。”
“穷人是没有资格穿得光鲜亮丽的,你看看大街上忙着求生的男人女人是什么样你就明白了。你如今这副水嫩嫩、娇滴滴的模样是我们用钱养出来的,你跟着个没钱的,只能终日围着灶台打转、为孩子节衣缩食、给男人当牛做马。”
“我不是吓你,我就问你,你能忍受贫穷的生活吗?哪怕这个人十几二十年之后飞黄腾达了,你能忍的了十几二十年吗?十几二十年后你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十几二十年后,那么多年轻水嫩的姑娘围着他打转,他还会要你吗?”
叶母的话像尖刺一样捅进叶毓贞的心窝,对于一个二十岁未经世事的姑娘来说,一个人的人生是长辈们口中可以随意塑造的故事,按照他们的经验,走对了路,前景是一片光明的,走错了路,未来是一片惨淡的。而她没有经验去分辨真假,她惶恐,被家里人养的筋骨酥软,她过惯了轻松的、有人照顾的生活,像娃娃一样照着玩偶师的提线行动,那样是风险最小的,她会一辈子衣食无忧、富贵加身。
她不敢吃苦,她害怕吃苦,她讨厌吃苦。街上吃苦的女人没一个漂亮的,她爱惜自己的美貌,她不能让它凋零在贫穷的生活里。
年轻的秦舒斐就这样淡出了她的生活,家里人风风光光地把她嫁给了富商顾正楷的儿子顾肖,顾家唯一的独苗。
“毓贞,你真美,这条翡翠项链特别衬你的皮肤。还有这个手镯,上面镶嵌的是蓝宝石,你快戴上。”
“这个包……你喜欢吗?全买了。”
叶毓贞看着流水中沉浮远去的黄金手镯、翡翠项链、名贵衣裳,曾经的她被这些包裹,抬上祭台,献祭给权力和金钱。
过去,她也是风光了几年的,除了不爱顾肖,一切都是很好的,她有着大房子、花不完的钱、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后来,还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若是人生这么走下去,可真是轻松啊。轻浮的快乐,变现美貌的快乐,让人麻木、丧失自由意志的快乐。
潮水不停,船依旧向前飘着,叶毓贞冷眼旁观,水中那个懦弱的、贪图安逸的少妇迎来人生的重要转折,所谓圆满和幸福曾经多么轻而易举地送到她怀里,就多么轻易地如同流沙一样消失在她的指缝中。
被一群狐朋狗友哄骗着踏入赌场的顾肖,把所有的家业疯狂地投了进去。
她抱着孩子从寸土寸金的金都花园搬到了距离菜市场不过几十米的城中村。
身上的耳环首饰被青紫的巴掌印、脚印和皮带印子替代。你看,无论男人发达与否,他们都热衷于在女人身上留下他们的印记。
“离婚?你离婚了别人怎么看我们叶家,以后我们叶家的女儿怎么出嫁?他们只会说,你嫌贫爱富,丈夫家破产了,你就迫不及待两脚一踢。现在就已经有人在说叁道四了,说你是丧门星,娶了你顾家就败了,你现在离婚谁接盘,更何况还带着个拖油瓶。”
“回来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帮你找了那么个家底儿好的夫家,是你自己福气薄接不住!”
“顾肖以前是沉迷赌博,可他家业败光了,也从中学到了教训,跪着在你面前赌咒发誓再也不赌了,你这个时候离开他,岂不是抽了他的主心骨,让他一点盼头都没有?你做妻子的,更应该照顾他、扶持他,怎么能抛弃他?男人嘛,总有犯错的时候,最重要的是知错就改,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叶家大门一闭,将这些警世名言连带着叶毓贞一起完完整整地送回了顾肖身边。
叶毓贞被灌了一肚子贤良淑德,她被养的天真,她不知道一个染了赌瘾的人是很难回头的,他只会越陷越深,将所有可以典当变卖的东西砸进去,试图挽回曾经失去的钱财,于是,到最后,家徒四壁,两手空空,瑟缩在墙角的妻女是他仅剩的资产,即将变卖的资产。
一个人习惯接受别人的赠予,就要习惯接受别人的剥夺。一个人若是无力到只能接受赠予,那么他也是无力抵抗剥夺的。
顾肖一层又一层扒下叶毓贞从他们顾家套上的华服,流回顾家,流向赌场。叶毓贞纤细柔滑的手指被生活的重担打磨得粗粝了,明亮的眸子变得暗淡,白皙如玉的肌肤也涂抹上了一层难以熔化的黄蜡。她曾经是顾肖的心头肉,宠爱得很,现在是他的丧门星,隔几日便要拳打脚踢一顿,去去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