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是有点处理不当。”李延华清了清喉咙说:“嗯,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再瞒你甚么了。”
“我到底是谁?”我直截了当的问。
“你不是姓李,不是我们李家的子孙。”李延华说:“我堂弟――李光华只是你的养父。”
我一点也不感到诧异。经李延华亲口证实后,我只是感觉到自己跟面前的人果然是毫无关系的这回事。至于我爹已经不是我爹,我早就肯定了。
接下来的问题,我倒是有点难以启齿。“我妈呢?她是我的生母吗?”
“她是你的亲生母亲。”李延华点点头,挨在椅背上。“你是龙芝灵跟另一个男人所生的。”
我双肩顿时放松下来。我妈的名字是龙芝灵,她是我的亲生母亲。
“其实你自己知道了多少?”李延华问道:“你先说你所知道的。”
我整理一下头脑,然后说道:“李光华在日军侵华时被阉割,可是他却能在战争结束后娶了我妈,而我也是在他们婚后才出生的,所以怎么说我都不会是他的亲生儿子。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李延华点点头,然后摸索自己的裤袋。
不一会我把一根烟递给他,再替他点火。
他抽了两口,拿着烟的那只手轻轻托在额角上,望着我说道:“你真的要听?我待会所说的可能会令你受不了哦。”
“我有心理准备了。”我平静地说。
“我比李光华大五年,自小已经结识,因为我俩是堂兄弟。”李延华在烟灰缸上脱了脱烟灰。
“虽然说有血缘关系,可是我们的资质相差太远。他从小便是个甚么也做不好的人物。读书差劲、个子小、没运动细胞、缺乏口才、外型甚不显眼、家里的环境也不好。而我则算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吧。所有需要运用脑筋的事情,交在我手便如探囊取物。而且我母亲那边的亲戚有点政治势力,所以我的童年都是在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的环境中度过。读书对我来说一点难度也没有。那只不过是把书本里的东西技巧地抽取最精髓的部分硬记下来而已。我天生懂得活学活用,课余时间自己也会博览群书,愿意比别人花多一倍努力,亦有冲出外面世界的野心。所以不要说用我去相比我那个堂弟,就算比起其他同辈会显得突出也是正常的。”
“大学毕业后,我以优等的成绩取得公务员资格,隶属外交部门。当了十年官,我觉得厌了,同时亦结识到一名富豪商家。他看中了我的才华,希望我可以担任他的秘书,亦即他过去所建立的那个黄金帝国所谓的第二把交椅。当时他在那个战争刚爆发的年代已经拥有了庞大的权势。才四十多岁人,真了不起。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辞去了本身的职务,转投这位传奇人物的旗下。
“那时日军的战线已推延到中国大陆的核心,同时亦以势如破竹的姿态攻到香港。不过那时对于我们的帝国而言没有太大威胁。先生――我的老板――跟海外许多人物有生意来往,就连日本里面好几名左派大人物都跟他有交情,所以日军攻入香港后,我们有如置身于保护网似的不被一草一木骚扰。这些在当时受难中的人民眼中看来,简直羡慕得要死。
“可是,当我置身于先生的保护网同时,我堂弟却被一名日本军官残酷地对待。那些日本军人在香港最喜欢做些残酷的事。没任何利益的事情只要觉得高兴也会毫不犹疑地做出来。
“我堂弟的名字叫“光华”。跟你说过的,那是“光大中华”的意思。那些军人不知何故知道了这个名字的意思――想来是一名日军翻译听到了我堂弟的名字就向军人们讲解吧――总之其中一名军官听到后就哈哈大笑,说在这个时势中国人又怎样“光大中华”呢?于是就示威似的把我堂弟押到街上,当着许多途人面前脱掉他的裤子,再用军刀把他的下体割了下来。”
我笑着摇头。那个男人所受的屈辱可真不小呀,我想。
李延华看见我的反应后,耸了耸肩。“我堂弟就是如此悲惨的一个人。全香港有多少人的名字都带着国家精神的意义?可是就只得我堂弟会因此承受苦痛。他的人生注定遭受这个恶梦,那也没得用公平与否来计算。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得悉了这消息后,见他可怜,便请求先生收留他。那时他的父母死光了,除了我之外再无亲人,而且我之前没保护他也有点责任,到这时总不能把他丢下不理吧。先生虽然完全看不出我堂弟有何用得上之处,可是也看在我的脸上而答应收留他。后来我堂弟便替先生打理一些杂务,服侍他的起居等等。
“这样过了两、三年,我愈来愈得先生信任,他已视我为亲信了。而我自己也相当满意于先生所给我的待遇。我在商界比起之前当官取得了更大的成就,这些全都拜先生所赐。虽然如此,我在先生身边仍是十分小心翼翼的,每做一件事也周详地计划好,免得行差踏错,使得之前一切的努力付诸流水。先生是个气焰很大的人,对所有下属相当严格,要处罚一个人的时候可谓毫不留情。而且有着喜欢迁怒于人的倾向,可算是目中无人。他对我当然是不同的,却不代表他会愿意高度容忍我。
“香港沦陷踏入第三年后,有次我跟先生到台湾去公干。那次旅程,使我人生发生了一次重大的转变。我一生小心谨慎、算尽机关,可也犯下了一个大错,就这样令我无法翻身再起。”
这时我和李延华的茶杯都干了。
我把杯子推到一边,然后双腿搁在茶几上继续听李延华的叙述。
李延华看着我这个姿态,轻轻一笑,然后又摇了摇头。
我问怎么了?
他说没甚么。
“那次赴台除了先生和我之外,还另有几个公司里的员工,而跟随先生身边去服侍的李光华也有同行。在台湾处理完繁多的业务后,我们一行人正准备回港。可是先生突然说他要多留一会,着其他人先回去。我问需不需要留几个人在他身边?他摇头,只留下一直服侍他的李光华在身边,其余的人都被他召回去,吩咐香港那边暂时由我主持大局。
“结果先生那次在台湾足足留下了四个多月。返港前一晚,他致电给我,情绪十分激动。我问发生了甚么事?他问我知不知道李光华现在在哪儿?我觉得奇怪,反问他李光华不是跟你留在台湾吗?先生听完后不再说甚么,只是盛怒地挂线。
“当时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但完全揣测不到是甚么事。先生留在台湾的数个月也没有跟我联络,只会有时打电报给我报个平安便作罢。他的家人那时候常常抓着我询问先生的行踪,可是我甚么也不知道。老实说,我并非不担心的。先生是我们这个帝国的国皇,没了他有很多事情都停滞不前,只能靠我一人去勉强维系。我知道万一要是先生消失了,那么帝国即将会全面瓦解。
“先生在翌日回港。他没第一时间回家,而是冲上我的家质问我李光华到底在哪儿。我说我真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先生十分愤怒,说李光华抢了他的女人。我听后顿时失笑。那不是太可笑了吗?一个毫不起眼而且被阉割了的失败男人竟然能够从先生手上抢去女人?可是先生不是开玩笑。他是认真的。他说李光华的而且确抢走了他的女人,并且不知躲在哪儿去。
“我叫先生冷静下来,先对我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吧。先生说他在台湾结识了一名女孩,深深被她吸引着,不久他们便好了起来。那时他叫我们先回港,就是要自己留下来跟那女孩在一起。接下来的数个月他们都留在台湾温存,先生还打算把她接到香港纳她为妾。可是那女孩由始至终也不知道先生在香港是有妻儿的,还以为他是独身。当先生提出要跟她一起回港,那女孩强烈地拒绝,并说不愿意当他的妾侍。那女孩只有十六岁,而先生那时却四十三了,可以说彼此爱上了跟自己的爱情观截然不同的人。后来他们为了这事争吵不断,先生不断解释自己是爱她的,可是男人有几个妻子有何问题?养得起便行了!那女孩愈来愈害怕,看样子先生会用强把她押到香港去的。那个时代嘛,有钱还有甚么办不到?于是,有天她突然不辞而别,同时李光华也不知去向。
“当然,李光华留在先生身边的时候曾见过那女孩无数次,已经是互相认识的了。先生知道他们同一时间消失后,便即联想到是李光华把那女孩带走。先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质问我是否藏着李光华?我无力地笑说我藏着他干吗?先生说李光华是我的堂弟,他现在这样的处境没理由不去找我帮忙。我断言地说我没见过他,也没见过那个女孩,并且由现在开始会尽力帮先生把他们找出来。先生听后冷笑说背叛他的不止李光华和那女孩,还有我。我知道他现在很愤怒,于是把这件事的责任迁怒于我。而实际上,如果真的是李光华带走了那女孩,我是最合理地被问责的一个。因为李光华是我的堂弟,并且是由我带他进来的。
“正当我想着事情要怎样解决的时候,先生就已经对我说不用再替他工作了,要我马上从他的帝国永远消失。我耐心地向他分析整件事,并且说赶走我是没用的,而且这样做会令他失去了找到李光华的重要线索。先生甚么也听不进耳,那女孩已令他失去了一切理智。他说李光华他会自己去找,所以我甚么利用价值也没有了,就这样叫我滚出去。我不相信这些话是出自先生口中的。他向来是个感情上的大赢家,在家中已娶了三个妻子,并且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而失去理智?把向来的得力助手赶出自己的帝国?不过当时我看着先生的眼神,就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机了,他真的要我做代罪羔羊。因为我的关系,令他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因为我带进来的堂弟,抢走了他心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