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瞬间露出狰狞的表情来,手本能地摸向侧腰——皮鞭不在那里。
在杰尼索夫突访之后,仍不时有隶属于西北边境司令部的军官不定期抽查各矿场,对这些纠察官们形成了有力的威慑。
为了防止“技痒”导致自己落得鹰钩鼻那样的下场,纠察官们不约而同地把皮鞭挂在了不容易摸到的后腰处。
麻子脸很快就把自己的状态调整过来,虽然鹰钩鼻嘱托要让米尔哥罗德斯基参与踢球,但如果用这种方式把他赶出房间去,最后一定不会那么精彩——他总能很快领会到鹰钩鼻残忍的巧思,故而两人总是不分彼此厮混在一起。
“我说,孩子。感染者的生命正是因为如风中残烛,才更要珍惜啊。如果想开了的话,就去和同伴们玩耍吧。”
一日,两日,麻子脸总靠在监察室门口注视矿工们的集体宿舍,以一种钓鱼人的耐心和趣味等待米尔哥罗德斯基走出昏暗的房间,与同龄孩子们嬉戏。
他的等待没有持续太久,“玩耍”这把饵对于十来岁的孩子而言实在是太香了。
一张张笑脸在工间休息期间的空地上来回追逐,在同龄人中身高马大的米尔哥罗德斯基是孩子们争取拉到自己这一边的重点目标。
大人,甚至少部分年轻的纠察官有时也会参加孩子们的游戏,也只有在此时,穿布衣的和穿军装的才有机会不分彼此。
这段时光就如同一场美好到不切实际的梦。
而梦,经不得杂音的侵扰——那声杂音是晶体撞击硬物后破碎的脆响,来得突兀又出人意料。
担任门将的米尔哥罗德斯基飞身扑救,球打在门框上,那紧紧缠裹在球表面的绷带终于松动,露出其中暗紫色的一角。
他就这么看着脱落了绷带的球落在自己面前,球的内容物……
是感染者高度结晶化的遗骸。
而那颗碎裂晶体上明显异于常人的特征,让米尔哥罗德斯基几乎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他父亲——矿工里唯一长着熊头的原始乌萨斯——结晶的头颅。
他的瞳孔激颤,熟悉的人和物铺展在眼前,却无力分辨。
所有的声音消失了,人们尽皆沉默,而风雪蓄势待发。
凝固的空气中唯有一双皮靴踢踏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鹰钩鼻老纠察长已然伤愈,他足践那被踩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不化的污雪,将言语化作利刃,彻底刺破短暂的美梦:
“工间休息已经结束了,继续工作吧,我们的产量已经有了连续两周下滑。”
以那次事件为分界,之前生活是如何一步步变好的,之后就如何一步步变回去。
先是所有矿工默契地不再进行集体娱乐活动,再是无论怎么努力工作都无法挽回的产量下滑让纠察官们顺理成章地取消了工间休息。
矿工们的怨气渐渐集中到因人头足球事件变得如行尸走肉一般的米尔哥罗德斯基:
“别整天一副死样!倒是认真干活啊,大伙都没得休息了!”
“就你小子每天偷懒是吧?喂,跟你说话呢!”
“我知道你也很难受,但每次我们想要玩点什么苦中作乐,只要一想到你就会兴致全无。”
直到三年后,乌萨斯终于放弃了这个矿脉枯竭的矿场,也没有人承认是自己错怪了米尔哥罗德斯基。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么说的人里面也有许多在人员调迁前夕因为感染程度过重而被悄悄地“人道处理”。
剩余矿工在纠察官们的带领下迁往邻近矿场,就是在那条路上,突发的诡异风雪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冻成得僵硬。
他们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惶恐表情和挣扎姿态,却再也不会醒来,仿佛是被生生抽走魂灵。
——“女巫”来了。
眼见周围一个又一个熟悉面孔化作冰雕,心如死灰的米尔哥罗德斯基既没有惊声呐喊,也提不起一丝喜悲。
他甚至没有试图裹紧身上的棉衣。
原始乌萨斯的血统让他成为队伍里最后一个活人,但暖意更多来自心中——当意识也因为体温的丧失而变得不那么清醒,他仿佛回到了父母身体依旧硬朗的年岁里,那时候他们会为米尔哥罗德斯基讲《阿廖沙与叶莲娜》的故事,他仍然记得那本小说的开头:
【阿廖沙与叶莲娜初遇在风雪呼啸的日子,彼时的他们都没想过以后有再相见的那天。】
想到这里,米尔哥罗德斯基笑了,在肢体彻底冻僵之前,他面朝风雪的来处跪倒在地。他开始祈祷,如跪伏在拉特兰圣象下的信徒那般虔诚:
“你就是‘女巫’吗?我听说你是吃人魂灵的精怪。你饿了吗?那就吃掉我吧,将我化作养分。用我的生命供养你的生命,替失去一切仅剩不幸的我去见证更加广阔的风景,替我……活下去。”
米尔哥罗德斯基的嘴唇仍在翕动,但持续的失温让他的声带已经无法发出声音。
余下的话语已然超越了祈祷,那是纯粹的祝福,回荡在胸中:“就算我无法遇到我的叶莲娜,我也希望你……能遇到自己的阿廖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