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的事?”
娄岚支支吾吾地说:“就……去年。”
“这么大的事情,你没有想过要和我商量吗?随便给人做担保,搞不好是要坐牢的!”
“他喊我去的。我想着夫妻一场么,这点忙总归要帮的呀……”
见郁来只是沉默,娄岚声泪俱下,作出哀求般的姿态来:“就算不帮爸爸,也要帮帮妈妈呀!”
刻骨的疲惫和痛苦瞬间吞噬了郁来全部的耐心。她冷淡地回应:“好的妈妈,我知道了,你回去睡吧。”
时钟指向十二点,炒面冷了,难看地黏连在一起,郁来也无心吃下去。
她必须设法迅速筹到第一笔款。
她才工作三年,积蓄有限。手头上唯一值钱的资产就是这栋母亲婚前买的小房。但即使把房子出售,也填不上这个巨大的资金漏洞。更何况这并不是母亲的主观恶意,她总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昏昏的,决策能力不足,却常常喜欢逞英雄。郁来感觉到自己血压急速升高,她的愤怒不知道该从哪个出口释放。
郁来失望到极点了,但仍然说不出什么重话。
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几乎她遇到的所有心理咨询师都会遵循的一个套路——或者温和点说,一个常理,即劝慰女性来访放下对母亲的拯救欲。颇有‘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的味道。业界共识都敲定这种拯救欲是病态的,只她肯放手,她的生活将是一片开阔明朗。
郁来始终觉得不能苟同,且都懒得解释,那种执拗的挽救欲是她的活命稻草,是她死了都会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像一副畸形不合体的假肢,虽是身外来物,但已经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长久以来面对这个问题,郁来并不茫然,只坚定地握紧。她认为母亲是她相依为命的共同体,两个人的幸福密不可分,郁来帮她打理婚姻,帮她撰写协议和诉状,帮她保全财产,支持她独自买房,放弃了留学的机会希望在近处可以照看她,帮她追回债款。那个时候郁来还不超过二十二周岁。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夜里,郁来被突如其来的迷茫所裹挟。兵荒马乱的荒谬戏剧性正在推着她去做一个不算明智的决定。
郁来打开谷维今的对话框,他们的交谈还停留在上次咖啡厅约谈。她也知道这样出尔反尔观感不好,但眼下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她硬着头皮发了一条消息:
“谷总上次提到的Offer还算数吗?”
她许久等不来谷维今的回复,心像熄灭似的冷掉了。
郁来自嘲,风水真是轮流转,早些时候还觉得是馊主意,不出四个小时就成了当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把碗筷收拾停当,把冷掉的面倒进垃圾桶。当初拒绝得有多坚定,现在吃回头草就有多尴尬。
谷维今正在饭局上——没错,就是那个为了赴郁来的约才推迟的饭局。他的手机调到了静音模式,屏幕无声亮起,郁来的消息气泡浮出,谷维今不禁嘴角微微上扬。他迅速做出回复:“明天来办公室找我。”
消息得到回信的提示音轻盈短促,郁来的心被刺了一下,一时间不敢马上去查看消息,生怕得到的是拒绝。在二十五岁以后郁来才逐渐慢慢领悟,这一切也许并非她的义务。她也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中逐渐不再相信母亲的眼泪。
郁来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去查看谷维今的回信,就枕着眼泪睡去。她太累了,身体和心灵都已经撑到了一个极限。
早餐时间,娄岚破天荒地早起,煎了培根和班尼迪克蛋,不过仍是只做了她自己那份。郁来见怪不怪,洗脸刷牙,然后火速下楼买豆浆。只为了逃避娄岚新一轮的哭诉。
十几年来,娄岚的苦苦倾诉是一种特殊的情趣,一种为妻的娇嗔。一个试图为她排忧解难的、焦急的女儿,并不是她想要的。郁来会在将来很晚很晚才知道这叫缺乏代际边界。娄岚要的一种楚楚可怜的处境,一处以愧疚维系情感绑架的道德高地。她并不是真心想要离婚,她痛苦与抱怨只是一种例行仪式感。她要的不是什么女性互助,而是一个回心转意的男人。哪怕为了帮助她离开那个糟糕的丈夫,女儿付出了巨大的情感牺牲和机会成本,她心中唯一的恼怒和怨恨只是觉得女儿的一意孤行破坏了她原本‘完整’的家庭。
她的自我与淡漠,也恰恰是为了报复这个手伸得太长的女儿。
郁来提着早餐去公司,在前往地铁站的路上迅速把这些味道寡淡的养分灌进胃里。这是支撑她整个上午高强度脑力劳动的重要燃料,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多余的意义。
在去工位之前,郁来鬼使神差地往谷维今的办公室探了一下头。这家伙平时都睡到日上三竿的,今天办公室门居然开得这么早。
谷维今的办公室洋溢着咖啡的温暖香气,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地招呼:“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坐吧,郁来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