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个好像是枯球箩纹蛾。这个季节还有吗?难道是旅馆里太暖了。”
一回头谷维今早就从凳子上弹起来,眉宇间强忍着不快。不好说这属于嫌恶还是恐惧。
郁来高亢的语调失落地降下来:“啊……你害怕这个啊。”转念一想又怕谷维今贸然出手,赶紧用纸巾拈着它的翅膀拿到走廊上去。“你不要怕啊谷总,我这就拿出去。这不是害虫,只是那种食腐的小蛾子,很乖的,适应性很强的。不要打死它了。”
亲眼看着蛾子被送出去,谷维今的眉头也没能松弛下来——今天一整天所经营的踏实可靠英勇无畏形象就此功亏一篑了。他宁可水肺下潜到两百米深海或者从悬崖上往下BASEJumping都不要和虫子共处一室。
郁来调侃性质地过来抚摸一下谷维今反翘的头发:“喔……喔,摸摸毛吓不着。谷总今晚睡觉再看到虫子的话就叫我起来处理,好吗?”
谷维今很失了面子,向她道了晚安,冷着脸去睡了。
第一次觉察到谷维今也有这么明显的弱点,郁来轻笑出声,隔着被子拍拍他:“不要气馁嘛谷总,人总归有害怕的东西,人之常情。”
谷维今并不搭茬,只一昧地把被子盖过头顶,背过身去。
“快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次日,郁来是被煎肉的滋滋声和香气叫醒的。温暖的房间和柴草燃烧的味道弥漫着触手可及的幸福。旅店老板曲珍为他们准备了热腾腾的早餐,笑吟吟地把大儿子推过来,让他来做向导。老板的大儿子有些腼腆,看起来还只是中学生的模样,磨磨蹭蹭地害羞问好。谷维今掏出像是特意为此行准备的一叠现金交给曲珍,算作雇佣她儿子的向导费,曲珍推推搡搡怎么也不肯收。郁来劝说她无论如何应该收下:“后面几天还要拜托他来拍照片呢,一路上劳累。”
曲珍说:“维今老板为我们做得比这多多了。”
注意到郁来对这个说法很好奇的眼神,曲珍继续补充说:“小姐,不怕你笑。我从十五岁嫁人,没过过多少安宁日子。我的库楚波经常打我,离婚艰难,跑不掉,几个年前他终于是喝酒死了。我还带着三个孩子,靠挖虫草和菌子过生活。后来是维今老板买下了这个客栈,转给我们经营,日子才渐渐过好了——”仿佛意识到自己说得太絮叨,曲珍不好意思地抚抚脸颊,截住了话头,“小姐,你和维今老板都是好人,我会为你们时时刻刻门喇姆的。就让江央和南杰陪着你们去吧,也好表一表我们的意思。”
雨崩的清晨是寂静的,连风都带着雪山才有的分寸感,贴着松林的枝桠悄悄绕过,不惊动在松针上的霜。
出了旅店的门,郁来才拐拐谷维今的肋骨,小声嘀咕:“没想到谷总也有这么细腻的慈善心。”
谷维今嘴角稍稍弯了一弯,“只是来调研的时候恰好碰到她有难处罢了。曲珍踏实勤恳,是个做生意的料,经营得挺好,也不算白买了这个客栈。等她那个小女儿再长大点,怕也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到时候就传给她,也不怕后继无人了。”
郁来心里对他的改观又多了两分,说话都轻柔起来,“真好。”她感叹道。
他们相携从西当温泉出发,天还没有大亮,天边有一道幽微的青光,如水墨滴在生宣纸上。曲珍的两个儿子先行出发,笑笑闹闹地走在前面。一路两旁的山影一层一层地贴着天的边缘。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树脂香气,山沉在夜色里还没完全醒来。
郁来走得很稳,不快也不慢,一步一步踩在山路边松软的泥土里,脚边常有干草茎被压断,发出轻微的断裂的脆响。起了个大早,她的脑袋还有些混沌。
谷维今走在她前方几步路,偶尔回头看看她。他只单穿了一件岩灰色的冲锋衣,领口敞开着,雪白的气息自口鼻突出,像旧电影院里没散场的烟雾。
“你鞋底有点滑。”他说,声音在林间散得很慢,“这段是上坡,小心点。”
她抬起脚看了看,确实是皮质软底鞋,不太适合上山。可这话她不好接,只轻轻“嗯”了一声,像认错的学生。
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站在她身侧,伸出手去——不是那种老派的牵手方式,而是从她身后,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肘弯,动作利落而不突兀。
“来,我拉你一把。”
郁来没抬头,只轻轻应了一声,像风掠过细枝,不起浪花。
他的掌心贴着她风壳的布料,透过层层衣料包裹,仍能感觉到他的力道和温度——既不鲁莽,也不疏离,像是早就熟稔于这种距离的接触。
她本能地僵了一下,却没挣开。那只手顺着她的肘弯往下滑了半寸,滑到她的腕部,指尖恰好碰到她腕内的一小片皮肤,冰冷的山风吹不散那点热意。
她偏头看他一眼,眼神是藏着警觉的。可他没再进一步,只是安安稳稳地站在她下方半阶,等着她迈出脚。
“你很熟练啊,”她低声说,“是不是练过?”
“以前经常带人上山。”他说,顿了一下,“不过不是女朋友。”
“那现在呢?”
“现在是太太。”他语气平稳,像说一件早就定下的事。
她低头看自己的脚,脚边是一团积雪未化,像谁揉皱了的一张纸。她没说话,迈步走了上去,手臂却还握在谷维今手掌内。
谷维今也没有主动松开。
那一段路走得比之前慢了许多,不是为了省力,而是他刻意让她走在前面,一手在后,护着她,好像即使她要跌下去,也能稳稳地接住。
山林幽静,枯叶簌簌地从树间落下,一片,落在她肩头。他没有提醒,只是看着那落叶贴在她的外套上,像一枚不动声色的印记。
她也没有拂去,就这样走着,一步一步,让他扶着走过那段碎石的山路。
风还在吹,可有什么东西,在山里慢慢被烘热。
他们身后的山谷沉沉地睡着,偶尔传来鸟鸣,有一种陌生的静谧。太阳慢慢从东边探出一个边角,把整片树林染成了蜂蜜色。那些原本隐匿在树荫下的细节——苔藓、青石、被啄开的松果,全都一点点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