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三,当七夕佳节后太阳首次升起,钧阴县衙正门的照壁前便熙熙攘攘挤了一堆这类寻求“感官刺激”的看客。
只因今次不同往日,“放告牌”上写得分明,今日堂审是要将上月药死一家四口的女犯定罪行刑一气呵成。
在钧阴这个神憎鬼厌的乏味地方,但凡关乎命案便绝对足够成为街坊间的热点话题,更况且今日还能看到一条芳魂香消玉殒——于是大众情绪便分外高涨,哪怕囚犯是他们熟识的卫家闺女也好,他们亦只是耐心而满怀期盼地等候着。
直至巳时初刻,这苦候终于有了成果,先是好事者几声呢喃,再便是整个人群炸锅一般的熙攘呼喝,这些喊声此起彼伏,但最终只汇成一句。
“开了,门开了!”
斑驳的朱漆大门朝外滑开,听审的百姓们如得钧令,霎时间比肩继踵地挤进县衙里头去——不过他们终究还是懂些规矩,只拥到大堂前的院落便自觉止步,“官府”二字千百年间在他们血脉记忆中植入的威严形象,便使他们无一个敢僭越地踏上那大堂与院落间的月台。
“犯人呢?”
“怪哉,怎不见县太爷和三班?”
“莫非已然审完?”
“程跛子你这局促鬼,莫心急!”
“爹,我渴!”
“当家的,你把狗伢子背在肩头便是……”
最先抢进院落的幸运儿此时已挑拣好位置,而后来者亦正源源不断填补进来,待院里再没立足之地,这些人便在正门外各显神通地攀墙上树,誓要找到最佳“观众席”。
议论、询问、抱怨、稚童哭叫以及父母责打声逐渐合流一处,形成一条噪杂压抑的大河。
八月下旬几只残蝉的兀自颤鸣,更将场面烘托地焦灼不已——而就在这气氛凝重到令人揪心难耐几乎要令人丧失理智时,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重压却倏地向一个方向释放开去,是她,犯人来了!
“呼……”
尽管挨过几遭公审,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被衙役们从侧巷牵进小院时,卫筝还是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人,挨山塞海的人头攒动着,成百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打在她这个今日大戏的女角身上,那是一些怎样的目光呵,乌亮的,愚昧的,贪婪的似又带着倒刺,像监牢里行刑的皮鞭般将她从头舔到脚跟,恨不能带下丝丝血肉来。
可说来奇怪,当她鼓起勇气回望时,他们中的大多数却又不敢保持对视,年纪稍小的观众视线飘忽,老人喟叹,母亲忙不迭捂住怀中儿女的双眼,也只有那些打了大半辈子光棍,视肉欲重于一切的糙汉才有足够兴致吹着口哨,把那些赤裸的欲念透过双眼打进她体内。
无论有意或无心,一个女人总是不该犯罪的,而一个有罪的女人便也铁定是淫乱的女人,一个急需与“良民”划清界限的淫妇。
正是这个不高明却甚有市场的逻辑闭环使得公众并不想听她分辩些什么,他们更多是以一种猎奇的态度,去亲眼见证这一社会污点消亡的全过程。
“阿嬢,为啥那姊姊身上扛着桌板?”
“傻伢仔,因为她是个很坏很坏的姊姊——而你若不用功念书,不孝敬阿爷与嫲嫲,迟早也会变成她这般模样……”
我不是……
我没有杀人……
想要申辩的冲动再度涌出,旋即便被心头那滩死水浇灭。
卫筝艰难地扭转秀首,想要看清楚那对母子面容,可即便衙役不喝止,这身可恨刑具又怎能令她如愿?
肩上扛的,是一口形似磨盘、厚约二指的圆形三孔重枷。
与寻常枷板不同,它的左右两块枷板未用榫卯固定,而是以前后两道钢条打入销道合死。
一旦落锁,犯人的颈腕便会被两片半圆栎木紧紧咬住无法松脱,而这还不算完,圆形边沿浑不受力,这就使得佩戴者想要将它靠在墙上借力歇息也成了奢望,换成昔日功力尚在的卫筝,扛上这枷亦要大感吃力,更何况是如今丹田碎毁的孱弱女医师——于是才戴枷不久,她已感到双肩脱臼似的酸涩,颈子更是被那不余空隙的箍环内侧毛刺磨得鲜血淋漓,远看之下,恰似一只声声泣血的笼中杜鹃。
这口枷在钧阴县牢并非最大最重,却绝对是最能在精神肉体上摧毁囚徒的杀手锏,附庸风雅的禁卒们便给它起了一个趣致却残酷的名字:子规磨。
踝上束具同样别具一格,并非是百姓们熟悉的脚镣,而是“杻”:乍看上去,还以为这是条齐根截断的树干。
长近三尺的粗壮木桩由上下两半拼合成,在末端各斜挖一个小孔用于搁放脚腕,将“树桩”固定的,则是重点位置一张手掌宽窄的黑沉铁皮,而看铁皮与木桩表面结合处的熏烧痕迹,我们便能估计出,这铁皮竟是烧热变软后卷在木杻外周的!
套上这东西,莫说走路,单是保持站立亦无异于拷问,卫筝能做的,就只有在岔开双腿的同时拼命维持下盘稳固,以几近劈叉的滑稽姿势向前挪动,也幸而她身子骨柔性尚可,寻常女犯若这般走上几步,只怕韧带早就撕断了。
明明我已认罪…为何还要这般刁难…呵…莫非是怕有人劫法场么…
不行……真不行了……要就这么走到法场,会死的,绝对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