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郎中回道,自己膝下只有一女,不舍她出嫁,打算招赘个女婿,继承自己的本领。
聊到家庭,郭郎中打开话匣子:“在下的发妻,生小女时难产,没救回来。血哗哗的淌,整个人就像褪色了似的,惨白惨白的,眼看着就不行了。我一身本领,却回天乏术。女人不容易啊,有时我就想,她要是个男的多好。生孩子之前,她想尝一颗荔枝。那都是从齐国东南的州府连驿急递而来,专供富商显贵,一两银子一颗。我没舍得给她买,跟她说:没吃过的多了,你咋恁馋?直到现在我都后悔。每年她忌日,也就是闺女生日,我都给闺女买一颗荔枝吃。人生就是这么怪,一点点小事,都会成为毕生的遗憾。哎,不说了。”
郭郎中在脸上使劲抹了一把。闲话家常的平淡叙述,一个平凡中年人的憾恨,如药杵般捣在楚翊心尖。郭郎中没机会对老婆好了,可自己还有。人间至喜,莫过失而复得。
他注视少年潮红的脸,自问:若小五不是落水,而是遇火面目全非,他会接受吗?会的。同样是身体上的巨变,自然也可以接受“她”变成男的。
不,还是不一样。凶险是未知的,而这是有预谋的……楚翊的心乱成一团,苦恼地敲了敲头。
“呃……”少年突然痛苦地呻{吟,身体僵直,阵阵痉挛,英气的眉眼挤成一团。楚翊一跃而起,后背唰地钻出一层冷汗,把魂儿都带出来了!
“快,快看看他!”
郭郎中翻开病人上眼睑看了看,眉头紧锁,立即施针,连刺数个穴位。症状很快平复,他松了口气,道:“问题不大,这是高热引发的惊厥,常见于孩童,大人烧得太厉害也可能出现。”
“我还以为……”还以为要彻底失去他了。楚翊擦着汗定了定神,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他是真的慌了,比知道老婆自带把柄的那一刻还害怕。
这一瞬间,他下了决心。只要小五能醒来,他会努力经营婚姻,不再有丝毫逃避,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
像尘世间所有人,像那些新婚回门的,努力做早点的,给老伴抓药的夫妻那样。两个人,拧成一股绳,互相牵挂扶持,承受命运的重量。风月之事,暂且搁置。反正这小子也不懂,就会个亲亲,陪他亲就好了。
未来找个机会,把丈母娘也接到府里一起住,就更圆满了。
“他出汗了。”楚翊盯着少年亮晶晶的鼻尖。
郭郎中微微一笑:“这是好事,说明经络淤滞的寒气都打通了。要是天亮能退烧,就没有大碍了。”
我想通了,他的经络也通了,我俩还真有缘。
楚翊守在床边,如同守护宝藏。他一次次去探小五的额头,都要把人家摸破皮了。晨色熹微之际,终于触及一片清凉。他欣喜若狂,平静下来后问郭郎中,都退烧了怎么没醒?
对方解释:“太虚弱了,退烧只是第一步。没事,多睡睡有好处,药还得继续喝,但不用加那些猛药了。”
“你也辛苦了。”楚翊在身上摸摸,去另一侧的卧房取了几锭银子赏给郭郎中,“拿着,给你招女婿,哈哈。”
“人参太燥,补益最好用灵芝。”郭郎中背起药箱,沉吟着提议道,“用金边白肉赤灵芝,也叫白玉灵芝。切成薄片,加红枣、黑白耳、黄糖煎服。醒了之后,平日里拿灵芝泡茶喝,对康复大有助益。”
楚翊过耳不忘,说都记下了。郭郎中离开后,他又习惯性摸了摸小五的头,将被角细细掖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房间,喊道:“罗——”
罗雨就在廊下,抱着双臂倚在廊柱打盹儿,看似悠闲。只是,乌黑的发丝覆着一层晨霜,仿佛一夜白头,黑衣的双肩也尽是霜痕。劲瘦的背影,像一柄挂霜的匕首。
他也守了一夜。
楚翊的喉咙烫了一下,像吞了块热豆腐。罗雨回过头,清秀文气的脸绽开笑意,活动着咯吱作响的肩颈,神采奕奕地问有何吩咐。
“舅老爷该休息好了吧,让他去城里搜罗白玉灵芝,要品相最好的。”楚翊望着他泛红的双目,“你也去躺一躺,王妃没事了,已经脱险了。”
“那就好,我睡觉去了。”罗雨干脆道。走出几步,他又转身,声音罕见地颤抖:“九爷,当时我真的只有能力救你一个,这种感觉很痛苦。万一王妃他……我都不知今后该怎么面对你。想走,又没处可去,毕竟王府是我唯一的家。”
原来,罗雨仍在内疚,只是不善表达。楚翊深吸一口气,动容地笑笑:“你没错。就算王妃罹难,我也不会怪你,只会自责。你的兵刃都丢了,最近我再寻觅一对好刀送你。”
罗雨灿烂一笑,孩子般跑跳着离开。撞见于章远四人进院,他又瞬间恢复成冷酷的神情和走姿,凛然点头,算是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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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没醒,用不用把他叫醒,这样睡下去没问题么……”于章远四人围在床边探视,交头接耳。楚翊请他们站远点,把新鲜空气都挡住了。
又该喝药了。楚翊叼着麦秆,一点点喂,重复多了难免疲惫。见他捶了捶后背,急性子的宋卓主动请缨:“九爷,你要是累了,就我来吧,能快一点。”
“那怎么行!这么亲密的事太……太难为你了。”楚翊不好意思说自己觉得别扭。
“嗐,这有什么,以前我和王妃还一起在河里光腚游泳呢——”于章远猛地拽了宋卓一下,蹙眉摇头,用唇语道:你是不是傻。
楚翊瞪去一眼,不忍想象那个放肆的画面,继续喂药,之后守财奴般守着自己沉睡的宝藏。少年脸上褪去潮红,显出病态的苍白,却不减英姿,惹人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