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小说

第 9 章（第1页）

沙伯勋出生于皖南的小村落，上几代靠木刻雕花的手艺活营生。他长到壮年，那年小儿子出生了，家里又增加一笔开支。他卖掉了那套黄花梨木家具，这是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他没觉得遗憾，自己早厌烦了雕梁画栋和烟雨愁情的故乡，于是带上几个学徒，离开家一路寻找更好的生活。

他的奋斗遇到了最好的时光。他告诉别人，自己是干手艺活的。有家电器铺问他，会不会修电视机。他说他什么都会，然后把一台跟煤饼差不多重的电视机搬回了家。

他当然不会修，自己到街上闲逛，发觉马路两侧全是电线杆。然后找到一间大概五米宽的小铺子，有个小伙子能修电视机。他问修一次多少钱，人家说要看怎么修。他请小伙子去他住的地方，把电视机给他看了，又拿了汽水给他。小伙很健谈，生机勃勃的长相，是老沙最喜欢的。那天天气很热，吊顶的三叶风扇刷刷地转动，他和两个学徒身穿那种白色破背心，膀子上全是汗，一起围观那台电视机。

那件事带给他的震撼，宛如二次生命的起点。电视机一会儿闪烁雪花片，一会儿出现新闻和广告。他看见一则空调的广告，有位穿套裙的漂亮太太煞有其事介绍这台空调，接着雪花片跳出来，他赶忙叫小伙子修，画面再次出现时，空调变成电冰箱了。那时他心中风卷云涌，感觉某种海浪呼啸着召唤他。后来他把电视机送回铺子，告诉老板自己修了好久，要加价到三十块。

接着沙伯勋开了间电器修理铺。他很聪明，耳聪目明，耳朵特别大，朝上长得尖尖的，像是左右护法，护住中间审时度势的大眼睛。拆了几件电视机，他大致明白这东西怎么运作的。他问朋友借了钱，在刚开的电器城租了铺子，专心致志修理电视机。

小天的童年记忆里没有爸爸。爸爸在努力赚钱。他从小给妈妈抱着，长大点，就跟哥哥在泥地里翻滚打架。天井里养着两只小猫，常和他一起玩，他和猫咪讲话，猫咪是能听懂的。长到大约十岁，爸爸回家了。他带着崇拜的目光仰视他。爸爸叫哥哥弟弟站在一起，他说哥哥太瘦，而弟弟像个小姑娘。对于两个孩子，他都不满意。又瞧了瞧贴满年画的屋子，更不满意。他叫他们收拾行李，带他们去城里过更好的生活。

小天想带猫咪一起去。爸爸拒绝了。

“不行，那会弄脏地毯的。”

他用低沉的声音拒绝，并且只拒绝一次，拍板定案，不容置喙。小天试图再问，他就不说话了。他发觉他对妈妈也是这种态度，对公司的员工也是。他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每分钟都很宝贵。当时家里经营一家生产冷机设备的工厂，小天的梦里都是机器轰隆轰隆转动的声响。他不喜欢城里的生活，只想念老家的猫咪。

他们在城里住的是苗叔的房子。苗叔和爸爸是好朋友，两人合伙经营那家冷机厂。他的专长是制冷技术，他们拿到国外某个品牌的代理权，一起合作在国内建厂。他对他们一家很照顾，给两个男孩安排学校，尤其为哥哥考虑，他是大孩子了，人又聪慧，应该好好栽培。

小天也喜欢苗叔叔，他的功课不好，他就温和说：“没什么大不了，老二可以干别的。”

不像他的父亲，成天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好像他是工厂里的瑕疵品。他和苗叔叔在一起很开心满足，他画了一幅全家福，把他也画在里面。他看见了，乐得开怀大笑。

他们家从这间工厂赚了很多钱。小天的十八岁生日，沙伯勋包了一艘游艇为他庆祝。他们围着他，一起吹蜡烛切蛋糕。苗叔介绍他的朋友默勒博士，默勒是医学博士，他送给小天一颗拇指大小的心脏模型。

小天看得出爸爸很热忱招待默勒。他从不无事献殷勤。原来默勒要采购一批制冷机，他的公司正在中国兴建药厂。他们谈的很愉快，还相约去看在建的厂房。小天也去了，他在钢筋水泥柱的丛林里穿梭，耳边机器轰鸣。他想起看过的电影变形金刚，这大概就是汽车人统治世界后的样子吧。

经过这次，沙伯勋又动了心，他想拓宽公司业务，不满足于只提供设备。全国各地都在破土动工，这么多工厂要建，他不能只是旁观者。可苗叔叔很反对，他不想涉足自己不擅长的领域。

“做一次就懂了，这是赚钱的好机会。”

苗颉看着老朋友，嘲笑他：“你走火入魔了。我们能有今天，全靠天时地利人和。运气不会老在你这边。做工程亏掉，能叫你倾家荡产的。”

沙伯勋说：“我已经想好要做了。你不做可以退出。”

他很坚决，也很无情，弄得苗颉很生气。而且他讶异发现，虽然公司是他们合伙开的，但实际是由沙伯勋做主。他是钢铁丛林里的一头猎豹，闪烁着双眼的欲望，目标清晰，威慑四方。

小天看出苗叔叔的无奈，忍不住对爸爸说：“他不愿意，你不要叫他去工地了。”

沙伯勋说：“他要么留下，要么就退出。我不会勉强他的。”

那个冬天的清晨，家里接到电话，工厂的几个房间室温有问题，让他们过去看看。这是沙伯勋接的第一个工程，他很紧张，套上衣服叫醒小天，叫他开车送他。这时苗叔叔听见了，他也要一起去。

小天觉得他脸色不好，让他别去了。可他们已经坐进车里，就和从前出门谈生意一样。

他默默开着车，冬天的早晨很冷。爸爸不停地打电话，而苗叔叔一声不吭。他看了看后视镜，苗叔叔的嘴唇都发紫了，手捂着胸口。

“要不要去医院？”他问他们，毕竟他们是大人。

苗叔叔说：“不用，我吃颗药就行。”

后来才他知道，苗叔叔有心脏病。那天他心脏病发，就在他们心急火燎的赶路途中。

“折返去医院吧。”他再次寻问，看着爸爸。

而此时已经太晚，他们上高速了，高速公路无法折返。等车绕回开到医院，人已经没了心跳。

小天从医院走出来，他很冷，想寻求温暖和安慰。他听到爸爸在打电话，还在说那几个房间室温的事。

自从苗颉意外去世，那家冷机厂的生意一落千丈。沙伯勋关掉厂子，开始着力接工程项目做。他明白两个儿子为老苗的事怪他。卓日从新加坡回来了，听完小弟的描述，没像他那样情绪激动。他是个敦厚的孩子，做事稳重，性格内敛。而小天过于重感情，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他看透他们两个，把精力都放在老大身上，一心培养他做接班人。

新开的公司云图坊，就是为了让卓日练练身手。多年过去，默勒博士又来了。因为那款治疗心脏病的药销量很好，他想改造一下原来的工厂。沙伯勋自然接了这单生意，全权交给老大负责。卓日很用心，为这个项目来回奔波。他在一个深夜赶回家，那天是爸爸的生日，他想赶回去陪陪他。他的车行驶到高速公路的一个分岔口，和一辆货车撞了。

沙伯勋纵横江湖几十年，想起苗颉的话。运气不会老在你这边。原来老天不收走他的财运，是为了让他失去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