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节骨眼上,嫌疑人的情报出了纰漏无疑是件极为敏感之事,应如是在看清帖子内容时便已料到裴霁会翻脸,不想他虽然动了刀,但刀锋稳稳停在喉前,进一厘见血,退一分卸力,无疑保持住了清醒理智,倒让应如是稍感意外。
念及方才被他点醒之恩,应如是无声化去了掌中蓄劲,道:「当年我与任庄主不过两面之缘,交浅言少,此后数年未有往来,有关他的情报,我是应记尽记。」
裴霁迟疑道:「可那上面分明没有……」
「因为这部分内容写成之后,被收录到了另一个地方。」应如是打断了他的话,「师弟,你能从那些卷宗里找到自己的过往吗?」
这一句反问,霎时如同利刃刺向了裴霁,那团藏在肋骨下的血肉狂跳起来,使他握刀的手为之一颤,血丝渗出的刹那,裴霁骤然回神,正要收刀退后,手腕已被擒住,紧接着整个人被迫前倾撞上桌面,右臂却扭向了背后,肩膀和胸膛同时吃痛,呼吸也险些被撞断。
「你——」怒火腾地高涨,裴霁正要拧身挣脱桎梏,应如是已将他的右腕一折,扬起的刀锋陡然落下,擦着裴霁的侧脸捅穿了桌面,雪亮刀锋反射寒光,映出他满含杀意却颇显狼狈的眉眼。
「你虽然怀疑我跟护生剑大案的刺客有联系,但你比谁都清楚,单论这件事,我不可能做手脚,前头那句问话,你答的是什么?」应如是在他上方冷冷道,「你说『不敢』,因为那个人是师父,他给了你第二条命,让你不必跟一清宫的人同死,使你得以拥有今日的权势地位……你怕了,怕自己查来查去,最后没法收手,连像我一样苟且偷生都做不到。」
裴霁的眼瞳倏地紧缩,他抬头想反驳什么,又牵动了背后的伤口,衣衫下很快蔓延开温热的濡湿感。
应如是也闻到了这股血腥味,他没有松手,而是继续道:「如你所想,任天祈的情报是被师父亲自收走封存的,倒不是顾念旧情,只因这个人跟你一样,付出了巨大代价换来锦绣前程,师父用得上你们,当然要为你们掩盖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此才好让你们在放心之馀有所顾忌。」
话音刚落,被他压制住的裴霁突兀安静了下来。
这番话很难听,几乎活撕了裴霁身上那块不可触碰的逆鳞,他本该不管不顾地发起反击,却在此刻失去了气力。
四年来,裴霁这个夜枭卫指挥使不能说有名无实,但的确处处受制,正如他敢冒欺君之罪换掉玲珑骨,却不敢违背不知僧一句命令,于他而言,这位手无寸铁的师父才是真正能够生杀予夺之人。
然而,在李元空执掌无咎刀时,情况并非如此。
「你总以为自己不如我,处处与我过不去,其实你从来不逊于我,只是我不必事事听从师父,而你认为自己无路可选。」应如是松开他的手臂,竟有几分语重心长,「师弟,单是取代我的位置不算什么,你想在这条路上走得远些,就不该止步于此。」
裴霁起身的动作一顿,半晌后冷笑了声,道:「你想挑拨我跟师父争权吗?」
「只是还你一个人情。」应如是眉间的摺痕渐深,「随你怎么想吧。」
「冲你这番话,我就该砍下你的脑袋,不过……」语声一转,裴霁将脱臼的手腕复位,「我也可以当做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烛火重新点亮,应如是抬头看去,只见裴霁的神态已经恢复如常,他闭了下眼,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早知这位师弟秉性如何,怎妄想三言两语就能劝动他?
应如是问道:「你今晚来找我,无非是为了任天祈的情报,师父命你前往景州调查但不曾允你深究,现在知道里头水深,还不肯收手?」
「收不收手是我自己的事,你肯不肯说又是另一回事了。」背后衣衫紧贴着皮肉,裴霁不必伸手去摸就知道血渗了出来,脸色难看,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
应如是叹了口气,终是道:「任天祈跟你算得上一类人。」
裴霁一怔,他最想掩藏的是与一清宫逆贼同根相生的过往,当世人人皆知他是不知僧的弟子丶夜枭卫的现任指挥使,却几乎无人骂他一句「欺师灭祖之徒」,而任天祈在江湖上的威望极高,名声又好,平生与朝廷素无往来,若非六年前新朝颁布明令,禁止武林门派公然结盟,违者形同反叛,恐怕他早已成为武林盟主,这样一个人……他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八年前,任天祈不过五十二岁,凭他的武功和在江湖上的影响力,更进一步并非难事,可在众人极力推举他成为武林盟主的当口,他广发卧云令,告知黑白两道,自此封刀挂剑,算是半只脚退出了江湖。」
顿了下,应如是看向那摇曳的烛火,语气转冷:「有人为此惋惜,亦有人大喜过望,须知苍山一役后白道衰微,任天祈不肯做这个带头人,自会有别人明争暗抢,以至于这潭水越来越浑,各方冲突不休……殊不知,这种局面正是朝廷所乐见其成的,而任天祈得了好名声,暗中再推波助澜,在那些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吃了数不尽的肥膏,才有今日雄踞景州的卧云山庄。」
饶是裴霁心中已有猜测,听了这话也不由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