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换季,有些头疼脑热也不奇怪,」哥舒岚谎称道,「你倒是费心了。」
辛晚楼颔首,看着他拿起勺子,自己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师父,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回家去,回长安去。」
长安?
哥舒岚舀起一块梨肉搁入口中,软烂的梨子被冰糖融化的甜水充满。
为什么是长安呢?长安不是这孩子的故乡,而她在长安的日子也过得艰难。可每每提到「家」,她却总是
脱口而出,她的家在长安。
可分明,他们在长安居无定所丶刀尖舔血。为什么呢?长安怎么就成为了他们俩的家呢?
仅仅是因为她与自己在一起么?
哥舒岚自己的家在哪儿呢?他不敢告诉阿楼,不论是何处,都定然不是长安。长安的月色太冷,仿佛一个轻而薄的叹息,一声叹惋便能使月色碎裂。宝马香车丶雕栏画栋,被那稀薄的月色一照便也显得冷了。
他的家在姑苏吗?可爹娘无踪丶阿武死了,家也不是家了。
她小小的骨头也没埋在姑苏,而是埋在杭州一处僻静的山头上,坟头一次都无人祭奠过。他向来不信鬼神,阿武死了便是死了,烧再多纸钱香火都只是安慰活人的骗术,那地底下的小姑娘是一点也收不到了。可到了生命尽头的此时,他能想到的埋骨处也只是她的小骨头身旁……若「家」就是与亲人在一起的地方,那他的家竟然成了那只有一面之缘的杭州,阿武的骨头旁边丶阿武的坟头。
如此想来,阿楼也把自己当做亲人,才会觉得长安是她的家吧。
想到此处,哥舒岚忽而有一点愧疚的感慨。他不会同这孩子去长安的,他会一个人偷偷离开丶去杭州的西湖畔,他会在那里了却残生,最后死在阿武的坟头。
他是活不长了,而阿楼还有很长的一生。
勺子触到了薄薄的梨皮下坚实的碗底,发出一声闷闷的轻响。这颗蒸梨治不好他身上的病,他只是将她的好意尽数吃下去,再封存于心。
他对她说:
「阿楼,那天的崖柏木只取回来一半,还有一批在庆光。我风寒未愈,明日,你替我去庆光把那批崖柏取回来吧。」
明日便离开吧。
「好,」辛晚楼点头,随手拿起他面前碗勺,「我去把碗洗了。」
她从屋内走出,房门吱呀一声重新合上。
如同咒语一般,一瞬间,哥舒岚胸口剧痛,像是他吃入腹中的梨子长成了一棵青绿的梨树,树的根茎扎入他衰败的心脏,吞吃他稀薄的血。梨树在他的胸腔里伸展虬枝,枝叶与果实就快要撑破他的胸膛。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心痛还是身痛。唉,果然,人若贪享了他不该拥有的幸福便要经受愧疚与分离之苦。那感受太痛,用来惩罚他不知餍足。
见了辛晚楼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想活下去的。至少今日,他突然是那么想要活下去丶想要陪她一同去长安。
哥舒岚口中蓦地吐出一口血,颜色黑沉,羼了墨一样。兴许是阎王爷手中的判官笔终于落在他身上,才将他身体里馀下的一点残血染黑了。
辛晚楼忘记拿杯子,走至半路,又从屋外折了回来。刚推开门,她手中瓷碗便跌在地上,碎了一地。
「师父——」
哥舒岚正要将那血迹擦去,可辛晚楼已经扑至他身前。她跪坐在一旁,脸色比哥舒岚还要惨白。哥舒岚本想出言安慰,可一张口便又吐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