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该在认出她第一眼的时候便走的。可他却贪婪地扮演另一个人丶不知餍足地想在死亡到来之前多见她几面。
他是真不想她认出自己吗?他真的没有一个瞬时想告诉她自己是谁吗?
他想,可他不敢。他自私地在她面前露出破绽,不就是盼望她能自己认出来吗?如此便不是他的错,而他的心愿也能了了——冥冥之中——他不敢承认的——他难道没有这样想吗?:
他是个自私自利的该死之人。
紫衣的女孩就站在他身后,等着他回头相望。长久的静默中,她长叹一口气。
过去的七年里她无数次想过,若有一天与他相认,自己究竟是悲是喜?是因久别重逢而与他抱头痛哭丶又亦或是怨恨他当年不辞而别?
可当这一日真的到来,她心中却似无风古井了——恨也好爱也好,多年过去,世间恩怨早说不清了。
她上前一步,只道:
「师父,阿楼找了你好多年。」
*
谭韫良自小受人娇惯,何时见过昨日那般惨烈而凶险的场面。她吓得不轻,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终于睡着。
豆蔻派人去将尸体拖走烧掉,又将院中血迹擦得干干净净——只差将砖石地掀了再重新铺上了。
寻香山庄从此日开始关闭半月,期间不再与任何人做生意。谭大人心疼女儿,第二日便将她接回家去,又连夜请人过来做了法事。
香火氤氲间,沈羡亭端一碗浆糊,草草地抹在墙上,将一张黄色符纸重重贴在墙面上。
「我本以为寻香山庄关闭半月,我们便半月不用做工了,」道士做法那敲锣打鼓的嘈杂声响聒噪扰人,他只能扯着嗓子对身边人说话,「没想到还要来贴这几百张符纸——这玩意儿真的有用么?都是骗人的吧——」
「那没办法,你不怕我不怕,可谭娘子与豆蔻她们怕——求个心安嘛。」辛晚楼道。
一阵不知从何处拐来的邪风突然转个弯,将道士手中香火气息刮至沈羡亭身前。沈羡亭猛地被烟气扑了,呛得咳嗽不止而又燎得双眼含泪。他慌忙捂着口鼻,将那符纸认真贴在墙上,语气含糊道:
「我信了我信了,再不说这神神鬼鬼是骗人的了——」
辛晚楼噗嗤笑出来。
她近来心情大好,日子清闲丶而师父也终于被她找到。虽然他容貌大变,可内里那个人还是与从前一样,她已知足了。
这便是最好的日子了。
若非她有苦难言,她倒是愿意与师父在这寻香山庄做两个小工,一辈子过着寻常人家的平淡日子。只是可惜,她注定不能与师父在庆州呆的太久,他们总是要走的。
至于沈羡亭……
他总有自己的出路。
辛晚楼用力搅动碗中快要凝固的米糊,又用筷子将其抹在黄纸背面,「啪」的一下贴在墙上。
黄色符纸上画着歪歪扭扭而又憨态可掬的红色鸟儿,红色的图案粗糙得就如同叶子牌上的么鸡一般。
那小小的红色鸟儿在她手中活了过来。
院中的老道手持笏板,呜哩呜喇唱着不算好听的歌,手边搁着一把朱砂红线绑成的铜钱剑。哥舒岚自院外走入,悄然立于老道身后,只望着庭院正中的香火默不作声。
老道合目而唱,直至念完一整段。他睁开双眼,一把抄起铜钱宝剑,朝院中虚空之处大力一挥。那一剑干净利落比之剑修也丝毫不落下风,只见炉中青烟陡然静止,半晌,又飘然流动起来。
哥舒岚本也是不信鬼神之人,可那青烟静止的术式也让他看得目瞪口呆。老道并未回头,只默默将铜钱剑收起,忽而说道:
「身死之人魂魄不安,解铃还需系铃人。道友,来上支香吧。」
哥舒岚一怔,在氤氲的香火间盯着那老道佝偻的背影,恍惚间竟有自己已被他看透的错觉。可不知如何,他心里却安宁不少,仿佛被人看透丶心里的担子也就能稍稍放下。
他自嘲苦笑,拿三支香在火中点燃。朝那神位三拜九叩之后,将那三支香顺次摆好。
「道长,」哥舒岚望着那不住盘旋的香火,只觉自己仿佛能看见风的形状,「若一个人一生杀孽过重,死后可会遭天道报应?」
老道灰白的胡须在如风中蓬草般在庆州的风里颤动,他笑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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