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日,表兄郑学鸿寒窗多年,从潭州一路往西辗转,借游学的名义,拜谒沿途长官,一一行卷投名,以期得到贵人赏识。行至剑南道益州,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贡举名额。
今春上巳后的不久,许久未见的郑二公子再次出现在潭州,一派春风得意。
如何能不得意?
“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潭州地处偏僻,并非文教兴盛之地,已经有十来年不曾出过进士了。
更何况是弱冠之年的进士。
作为进士郎君传闻中的未婚妻子,沈峤并无半点欣喜,更无暇理会外界的种种目光。
——就在喜讯传来的前一日,沈太医去世了。
沈峤已经十七岁,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再加上前世的记忆,她清楚,嫁给表兄,不过是把自己生生送入狼窝;以康济堂为立身之本,行医谋生,才是长久之道。
行医再劳累,还能有做人妻子辛苦?
沈峤低声道:“我不瞒你,为了这事,我已经数不清去了县衙和府衙多少次,昨日方才有了转机。”
说来她也觉得奇怪,起初,管事的官吏哄骗她女子不可立户,她就从跛腿讼师处借来一本《大盛律》,与他们掰扯;那些蠹虫见状,抠着律令中的字眼挑她的刺,如此几次后,沈峤忽然明白了,这是银两没有到位啊。
可不知为何,她都打算退这一步,用钱消灾,那小吏却似换了一副面孔,恭恭敬敬地告诉她,只要能拿出当时的收养文契就可。
“这件事情,我是一定要做成的。”
郑学嫣见她执著,泪眼盈盈地握住她手:“表姊,今后你若是有了难处,我、我来接济你便是。”
沈峤蓦然失笑,正要说话,余光中却见郑学鸿身边的厮役走得匆忙,径直向这处水榭而来。
“沈姑娘,嫣娘子,二公子要我传话,前庭的爆竹突然炸开,有贵客受伤,现下只有府医一个,想请表姑娘前去看看……”
沈峤闻言蹙起了眉,当即背起了手边药箱。她虽与郑府有所龃龉,但身为医者,面对伤病绝不会作壁上观。
可郑学鸿的态度却叫她不喜:“你也去问问你家二公子,我若是他家的府医,怎么没见他发我月俸?”
有刺史夫人那样的贵客,郑学嫣也知事态紧急,当即替哥哥赔罪:“有劳沈家表姊走这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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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两人来到前厅,人群已然疏散,沈如晴去了内院安抚女眷,郑老爷与郑二公子郑学鸿,正在不住地向宾客致歉,脸上冷汗涔涔。
沈峤看向两旁厢房,约有七八个人受伤,面容痛苦得几乎扭曲,却只有一位府医赶到,一时之间显得左支右绌。
郑学鸿余光之中瞥见沈峤,见她容色清减许多,较往日更多了几分脆弱,心中猛然一怔,几乎要忘了此时的窘况。
却见沈峤径直走向伤者,一眼也未曾看他,不由怅然若失。
转而心中念到,其实母亲的种种筹谋才是真正为自己的仕途着想,表妹虽好,身份却太过低微,如今二人更是云泥之别……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一阵激灵,如今这爆竹走火伤了人,好几位都在潭洲城有头有脸,纵他此时有了功名,这飞来横祸也没那么容易摆平。
沈峤自不在意郑学鸿心中的弯弯绕绕,急救时间向来是争分夺秒,眼看好几人身上流血还未止住,她连忙拿出及笄时阿爹所赠的金针,看准穴位,几针快速扎下,出血登时减少许多。
府医纪大夫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多出一位女子,一手针灸止血如行云流水,再看她的衣着,心下已明白这少女的身份。
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啊,可惜自己未曾有幸在沈太医座下聆听教诲!
处理完几个轻伤,只剩下两人伤势较重,其中一人纪大夫正在处理,沈峤看向另一人,从药箱中取出一副羊肠手套戴在手上,又让阿竹端来不远处的一盆清水,按住一个面部已呈现焦黑的少年。
或许是离得过近,他的眼球在不断渗血,胆小一点的侍女都偏过头去不敢细看,骤然失明加重了少年的恐惧,发出急促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声。
身旁应该是他的小厮陪着,不住地安慰他。
沈峤就要上手处理,却有一位妇人从后院赶来,哭嚎着扑到床前。
“你们郑家就是这样待客的吗?我好好的儿子来给你们贺喜,却变成这样一个血人儿,还让你家婢女随意处置,难道连个大夫都没有吗?”
阿竹不由得反驳:“我们姑娘不是婢女,她是顶好顶好的大夫!”
其实她跟着沈峤的并没有多少时日。
阿竹一家是十年前打北边来的流民,被当作奴隶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