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锦珠赔笑道:「陛下自有考量,说是这诏书既已传抄到宗正寺丶就不必撤回,先取消大婚仪典,诏书封存于宗正寺,容后再议。」
冯姮摇摇头:「谁晓得他怎么想的,弱冠的人了,随他去吧。」
暖风吹来,东栏梨花瓣瓣飘落,好似飞雪,积了一层又一层,将书案上摊开的诏书遮得模糊不清,白金交织的帛锦上,端正小楷写着那道已被暂停执行的诏书:
……咨尔褚舜英,已故司南侯丶内卫统领丶配飨太祖庙庭褚秋池之女,生于鼎族,教自公宫。朕躬行天讨,无内顾之忧,济朕艰辛,同勤靖难……今特谴使奉金册宝印,立为王后,以奉神灵之统,母仪天下……
。
冬雪安排轿辇送阿七到宫门,南薰门外停着四五辆双马并骖的香车,车身漆成深红丶饰以褚氏家徽——重明鸟团纹。
等到她走下轿辇,车里的人已鱼贯而出,为首那位女子面容不到四十岁,两鬓却已染有霜华,正是司南侯褚秋水。
阿七还未来得及叩拜,褚秋水已箭步冲上来一把扶住她,两眼含泪上下打量她,哽咽道:「像……真像……」
后面子弟齐齐施礼:「见过族姐。」
褚氏虽在城郊有住宅,祖祠却位于伊河以北的上垣,乘车前往需要一天。褚秋水率儿女和族中子弟在接到她之后,一行车马直奔伊河而去。
暮色逐渐四合,升阳城墙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阿七却久久不肯放下车窗,极目南望。
仿佛看到,在那重重宫墙中,几位孩童从宫学归来,为首的男孩穿着荼白绣金云纹长袍,身边的矮小孩童如影随形。
仿佛看到,临梁郡山洞里,三位少年衣衫褴褛挤在一起。
仿佛看到,起云楼上,两位少年单膝半跪丶握拳举到胸口,发誓效命。
仿佛看到,白露水榭里,白衣公子凝神抚琴,其馀两人对月酌酒。
仿佛看到,长流川上冯四郎和褚娘子同舟共渡丶相携前行。
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洛川别苑内,少年画完了最后一笔墨,割开指尖,将血滴入画上少女的额间,轻轻晕出花钿,血红的桃花与他浅绛色的锦衣遥相呼应。他凝视良久,温柔地笑了。
他回身的刹那,眼神倏然冷厉,长刀旋出一弯霜冷的月牙,将悬挂在墙上的舆图削开,裂缝处是个被刀气激得破碎的「翊」字。
蒙舍国一处悬崖下,白发老者满身鲜血倒在地上,身上忽绽出一星金光,指头大的金蝉从他袖间爬出,振翅飞向丛林深处。
翊国土地上,某些不知名的丛林丶小径丶河流,有不知名的士兵在深夜静默潜行。
而在长流川以南,沪国故都燮陵的残垣断壁之上,战死将士的怨气从泥土下逸出,不绝如缕,聚向中天。那月亮似乎比往日大了数倍,发出浅红的血光。
这是她作为阿七的最后一天。
阿七的人生即将结束,褚舜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第37章笼中鸟
「……别院笙歌怜故土,空台麋鹿怆新知。倾城岂是红颜姑,沈骨堪为玉貌悲……」
四月,宝慈宫的梨花依然层层叠叠,覆压如雪,冯姮靠在梨树下一张躺椅上,合眼假寐,听着对面紫衫少女捧着诗集轻吟。
听完了这一首,冯姮睁眼:「阿英,你可知这诗说的是谁?」
舜英想了片刻才试探答:「施夷光?」
冯姮微笑颔首:「正是啊,这其中典故可听说过?」
舜英顺着她兴头,笑道:「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乡尽锦衣,阿英乃一介武夫,常以此自勉。」
果然,冯姮笑意更温柔:「当初越王为求周旋,选了八名绝色美人进献吴王,其中最出色的两位合称「浣纱双姝」,一为夷光丶一为郑旦。都说夫差对那二人极尽娇宠,以至于耽于享乐丶国破家亡。」
舜英嗤笑:「一不责怪君王无能,二不责怪臣工庸碌,三不责怪将士软弱,却齐齐去责怪两个弱女子,当真可笑。」
冯姮柔柔笑了,眼神有些悲凉:「于故国,她们是敌国的宠妃,于敌国,他们是祸国殃民的妖孽,从她们作为贡女入敌国王宫,凄凉的下场就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