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曾在某次宫外宴会上,见鲁内侍公然拿着公主墨宝炫耀,实在看不过眼才以钱财赎买,绝非有意搜罗。正是因这幅字激励,我才决意奔赴疆场,愿以身报国收复失地,只当是公主遗言所托。今夜芳驾莅临,恰好物归原主。”
宝珠不置可否,冷着脸接过去,随手扔到桌上。
韩筠看到她十指染着半截凤仙花汁,心神激荡,暗自思忖:不管是梦、是魂,总是天人感应。此前造化弄人,如今面临绝无仅有的机会,定要倾诉表白,以偿遗恨。
这般想着,他凭一时血气之勇,含泪倾诉起来:“筠患此痴病久已,时至今日,方有幸得见公主入梦,故特诉衷肠。您在世时家父作梗,致使你我二人有缘无分。然筠对公主一片赤诚之心,金石不渝……”
韩筠的倾诉尚未尽兴,突然之间,一股森冷彻骨的凉意从脊背蹿升,他顿觉不寒而栗,那股无遮无拦的杀意竟如同有形的兵器迅猛袭来。他毕竟是经历过沙场的人,反应极是迅,本能地拔刀转身,挡在宝珠身前。
“公主请勿擅动,这屋中似乎还有别人。”韩筠警惕地说。
今日这般异样已是第二次出现,不能再推给错觉。他持刀左右扫视,然而屋内寂然无声,没有现敌人的一鳞半爪。难道是成德派来的刺客?
他想立刻召来亲兵与苍头细细搜查县衙,可一想到公主在此,不便让闲杂人等叨扰,不禁有些犹豫。
“把刀收起来吧,人是我带来的。”身后传来的女声让韩筠猛地一愣。
他在杀意之中缓缓转过身,只见万寿公主神色冷峻,端坐在上。她朱唇轻启,说道:“你以为我会深夜孤身出行吗?”
烛光轻轻跳跃,她端严高贵的影子映在墙上,看起来比本人体型大得多,愈显得气势非凡。
韩筠再次陷入深深迷茫之中。这究竟是幻梦还是现实?她是人还是鬼魂?他用力握住刀刃,试图以疼痛唤醒理智,血珠立刻顺着刀刃滚落,刺痛随之蔓延。
宝珠冷冷说道:“你恣意妄为,任由流言在民间传布,毁我身后清誉,难道还妄想我会因此而感动?我今夜前来,是要取你头颅,以雪此恨!”
韩筠仿若遭了一记闷雷,当场呆立原地。片刻之后,他毅然摘了抹额与幞头,一把将髻扯开,作披待罪之貌。而后双手捧着佩刀,高举过顶,跪在宝珠面前,露出脖颈。
“韩筠有罪,能死于公主之手,得偿所愿,何其乐哉!”
就在韩筠低头的瞬间,宝珠余光瞥见梁上探出来一颗脑袋,鄙夷地冲他吐舌头,一眨眼间又不见了。
宝珠来之前就已经想通,没打算取他性命,原本也只想说两句狠话吓唬吓唬。瞧他态度尚可,也就不再追究。她伸手从算袋内掏出一支笔,丢到韩筠面前。
“头暂时寄放在你肩膀上,先给我办一份过关公验,莫要啰嗦。”
韩筠听到此话又是一愣,视线由地面移到她的鞋上,只见鞋底沾染了不少泥灰。韩筠心中暗自思忖:不论是梦中人还是幽魂,都不需公验文书,更无需脚踏实地走路。泥泞的鞋底,生长的指甲,这尘世间的痕迹,让他心中那些不可思议的念头愈可信了。
他心一横,壮着胆子问:“难道……难道公主当时幸免于难,依然在世?”
宝珠不打算解释,轻轻叹了口气:“造化弄人。我带了几名随从,原想北上,没想到滞留在中丘县。”
韩筠问道:“敢问公主去成德有何目的?”话一出口,答案便呼之欲出,“您不是去成德,而是经过成德,前往幽州。”
宝珠微微点头:“算你机灵。”
韩筠心中顿时翻起惊涛骇浪,无数种念头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一时狂喜,一时迷茫,一时悔恨,几乎站立不住。
当时公主无故暴卒,他就隐约听过一些阴谋传言。或许是宫中危机四伏,韶王为护妹妹周全,安排她假死脱身,而后辗转让她回到自己身边?这般想着,韩筠心中既为公主庆幸,又为自己曾错失的缘分而黯然神伤。
他放下刀,捡起笔,走到桌前,蘸了蘸未干的残墨。笔悬在半空,却不知该写些什么。毕竟,他没资格知悉公主的名字。
宝珠不耐烦了,伸手夺过笔来,把他赶到一旁,而后笔走龙蛇,将杨行简、杨芳歇与随员三人、所带牲口等一应信息迅写在纸上。
韩筠早将她的笔迹观赏揣摩过无数遍,一笔一划都刻在心间。她果然用的假身份,但只看这几行字,心中再不怀疑。待宝珠写完内容,韩筠赶忙在纸张边缘签上批文与自己的姓名,并加盖官印。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宝珠收起公验,再不理会韩筠,大步朝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