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赶着接话:“那我来牵驴,当一会儿残阳院席,青衫头陀。”
韦训哭笑不得,略一思索,干脆跳到车厢顶上,摊平四肢躺下了。天气虽冷,阳光却好,他像只晒暖的猞猁,晒了正面晒反面,难得休息了一阵。
没想到前半路程已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寿命,剩下的时间与剩下的旅费一样,捉襟见肘。想起十三郎的提议,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子好走了。虽早已接受事实,不愿苟延残喘于世,但就算是为了她,也应当再去碰碰运气。
韦训趴在车顶上,与宝珠闲聊:“我有个师伯住在相州滏阳县,是个名医……”
宝珠抬起头,诧异道:“怎么不早说?那不就在前路上?”
韦训道:“虽不算绕道,但那人脾气古怪,想必要费些口舌,得多耽搁一日。况且前些年她来长安采药,我们见过一面,她当时已断言治不好了。”
宝珠立刻说:“那是过去的事了,说不定这些年医术又精进了呢?既然是你的师伯,陈师古的师兄,想必是比邱任要高明的。”
听到这个新消息,宝珠觉得看到了希望,只是担心那人跟陈师古一样乖谬可厌,不肯好好为韦训诊治。
不一日,一行人进入滏阳地界。此处已接近魏博镇与昭义镇的边境线,来往的兵将与辎重明显多了起来。
据韦训所说,他这位相州师伯不住在城里,多年来在乡下行医。他一路向人打听“青阳道人”或是“滏阳名医”,可谁都没听说过附近有什么知名大夫。
一直问到田头上晒太阳的老汉,才打听到附近有个叫四侠店的地方,住着一名叫周青阳的女巫,会驱邪看事,但因为经常口出恶言,为人所厌恶。
没有别的线索,一行人只能前往四侠店寻找。还没进村,便听见一个女人高声叫骂的声音。
“阿丑还不开门!你这腌臜愚蠢的田舍奴!狗彘不如的乞索儿!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吝啬鬼!你爷娘在时都得给我跪下喊祖奶,你竟然忤逆我的祝由术。不把那些麦粉丢弃掩埋,七日之内,你家必遭夜叉鬼上门,全家人被恶鬼附体折磨,手足溃烂狂叫而亡!到时候你求神拜佛也来不及了!”
句句不堪入耳,杨行简摇头叹气。宝珠极少遇见市井田间的人骂街,津津有味地听了半晌。
听到那铿锵有力的嗓音,韦训眨了眨眼,道:“应该就是这儿了。”
众人顺着骂声寻过去,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女子,头戴逍遥巾,身穿五彩斑斓缝着野鸡毛的奇怪裙子,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朝紧闭的庭院内抛洒纸钱。
这身花哨行头是女巫行祝由术时的装扮,不管是宫廷还是民间,治病向来是巫医并行,谓之“毉”。看来这位师伯习惯以女巫的身份行医。
她白如银,没有一根黑。面容看起来与拓跋三娘年纪相仿,嗓音却如同年轻女子一般洪亮,令人很难判断她究竟多大岁数。不管她如何咒骂拍门,那农家始终不敢吭声。
韦训叉手一拱,朗声打招呼:“师伯。”
周青阳回一瞧,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咦?小病猫子长这么高了,怎么还没死?”
宝珠听她说话极晦气,心下恼火,只是想到此人可能有救治韦训的医术,强行压着火气。
韦训上前道:“求师伯瞧瞧,能不能再拖延一阵。”
周青阳回头朝门板踹了一脚,看起来暂时放弃了,转身大步流星走了。宝珠这才现,她裙下有一只脚是木头义肢,竟是个瘸子。
几人随着周青阳来到村外的一座小院前,推开门,只见院内荒草丛生,几近没膝。一头大青驴正埋其中,悠然啃食。院子角落里,歪着一尊半人多高的大丹炉,上面锈迹斑斑,爬满了蛛网。宝珠往里瞅了一眼,现丹炉底部豁开一个大洞。
十三郎入门晚,是第一次见周青阳,之前只在同门口中提起过,他好奇地问:“师伯,那家人怎么得罪你了,值得撒纸钱咒骂?”
周青阳恶狠狠地道:“那啖狗屎的吝啬鬼,我跟他说过麦子生霉长角不能吃,他舍不得扔,磨成麦粉了。等吃下去,全家都得烂手烂脚。”
她打开家门,满室乱七八糟,数不清的药草与行祝由术的纸人纸马堆在一起,东倒西歪。周青阳进门解下鸡毛裙,随手扔到杂物堆上,里面是一身脏兮兮的褐色道袍。
她在胡床上落座,招手示意韦训坐到对面。韦训伸出胳膊,却不肯撸起袖子,周青阳也不勉强,隔着布料一边切脉,一边打量韦训。片刻后,她一本正经地道: